京城,夜。//~.新~


    黃穎推著自行車進了小院,輕手輕腳的關了門。


    主房裏燈光通亮,傳來電視機裏的聲音和一家三口的說笑聲。


    黃穎羨慕的看了一眼,搖搖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還沒吃晚飯,不是不餓,隻是不想吃。或者說從褚青走的那天起,她就這樣患得患失。


    這屋子比原來的那個好太多了,幹淨不說,光是那早上直直照進臥房裏的陽光,就會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賴會兒床。


    關了門,主房的聲音被隔斷了不少,隻剩一絲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聲什麽的從縫隙裏透進來。


    黃穎洗了把臉,用毛巾使勁搓了搓,緊繃了一天的皮膚漸漸鬆弛下來,感覺一陣輕快。她坐在梳妝台前,輕輕的往臉上拍著雪花膏,直到拍得勻稱了。


    然後,就坐在那裏看著鏡子發呆。


    她的頭發烏亮,白皙的皮膚在燈下泛起一層淡淡的炫彩。


    黃穎摸了摸頭發,她以前喜歡戴個小發夾,不過不知道哪一天,褚青隨口說了句光溜溜的頭發更好看,她就再沒戴過。


    也許褚青哥早不記得說過了吧。


    鏡子裏的女孩子正是花開的年紀,全身上下都波動著一股青chun的美麗。自己都20歲了,在老家,早就嫁人了。


    黃穎的眼光閃動,似能溢出水來。


    想到家裏,她暗暗歎了口氣,隨後拉開抽屜,摸出個小本子開始記賬。


    厚厚的一本已經用了大半,上麵一條條一款款的收支寫的極為詳細。


    上個月掙了八百,寄迴家四百,自己花了一百二十三,剩下二百七十七。


    這個月讓她很驚喜的,工廠的效益愈發的好,才過半就已經掙了五百多,估摸著月底能破紀錄的拿到一千塊。這月又沒啥花銷,自己省著點,至少還能留下四百。


    這個數字讓黃穎的心情大好,兩隻笑眼彎了起來,像被chun風暖折了腰的柳葉。


    當然還有件事讓她的心情更好,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褚青哥說過最多倆月就會迴來。


    她用鉛筆在掛曆上畫了一圈又一圈。


    “咚咚咚!”


    “小穎!呀門沒鎖,我進來啦!”


    就在她亂想時,有人在門外說話,話音未落,一個比她稍大幾歲的姑娘已經跑了進來。


    這是程老頭的女兒程穎,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xing子活潑,待人也好,對黃穎一見如故。老說倆人名字裏都有個穎字,一定是上輩子的姐妹。


    黃穎也喜歡這個嘰嘰喳喳的姐姐,倆人認識沒多久,但感情已經非常好。


    “呀!你咋進來了?”


    黃穎被她風風火火的嚇了一跳,嗔道。


    “咋了?你有啥秘密不想讓我看啊?”


    程穎才不管她嬌嗔,一屁股坐在床上,沒等對方說話,又道:“你寫啥呢?ri記啊?我看看!”


    一把搶過那個小本,掃了一眼,道:“賬本啊!”


    又翻了翻,驚訝道:“哎呀小穎,你這ri子過的太細了!哎你這買卷衛生紙也記啊,你不累啊!”


    黃穎白了她一眼,搶過賬本,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別說風涼話!”


    程穎知道她的家庭情況,說起這方麵的事都點到為止,並不刺激到她的自尊心,笑道:“你開口閉口漢子漢子的,難不成想漢子了?”


    用手敲了敲額頭,浮誇的道:“啊我想起來了,你那個情哥哥就要迴來了,怎麽,這就按耐不住了?”


    黃穎臉一紅,道:“什麽情哥哥,是褚青哥。//”


    “哎呀,情哥哥,青哥哥,還不都一樣!”


    她進門就巴拉巴拉的沒停嘴,黃穎說不過她,隻好問道:“你跑我這來幹啥?”


    “哦,我叫你過來吃飯,我媽今天做了幾道硬菜。”程穎道。


    “我吃過飯了,就不去了,替我謝謝阿姨。”


    程老頭的老伴兒是個圖書管理員,也退休了,燒的一手好菜,見小姑娘自己出來闖蕩怪可憐見的,經常叫她過去一起吃飯。


    去了兩次,黃穎也不好意思總吃人家的,就推了幾次,這次又找借口。


    “得了吧!前兩迴我那是沒愛說你,還當我真信啊!走走走!別墨跡了!”


    看她還坐著不動,程穎豎起眉毛,道:“嘿你還來勁了是吧!”


    兩隻手猛然伸到她腋下,就開始一頓撓癢。


    “哎呀哎呀!別鬧,別鬧了……我去!我去……”


    黃穎受不住癢,隻得跟她到了主屋。


    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香氣撲鼻。


    “小穎來來來,坐這!”


    老太太熱情招唿道,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之前叫你你都不來,今兒老程的學生給送了幾隻螃蟹,新鮮的很,我說一定得叫你過來嚐嚐!”


    程穎的xing格顯然是隨她媽媽,程老頭雖然也開朗,但又有點蔫壞蔫壞的那種,跟母女倆大氣的風格還不一樣。


    “就是啊小穎,小小年紀心事別太重,你在我這住著,多口人吃飯都熱鬧,千萬別客氣!何況還有褚青那小子呢,要是知道我慢待你,迴來下棋都不讓著我了!”


    程老頭把煙鬥擱茶幾上,慢悠悠的坐在桌前。敢情他也知道一直是褚青在讓他,說起來一點都不臉紅。


    “你還好意思說?來吃個螃蟹!”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給黃穎遞了隻肥蟹,道:“對了,那小子快迴來了吧。”


    “嗯,說是最多倆月就能拍完。”黃穎道。


    老太太道:“這小子也能耐啊,居然都拍電影了。小穎啊,你可得栓住他!這男人啊,世麵一見的多了,心思就大了,心思一大,原來在身邊的那些人就瞧不上眼了!”


    她這麽一說,黃穎卻當了真,喏喏道:“褚青哥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那小子也不是這樣的人,挺靠譜!”程老頭在旁幫襯道。


    “你知道個屁!我跟你說小穎,咱先不提男人女人,就說倆好朋友,本來倆人在一個地方呆著都好好的。可後來呢,一個走南闖北見世麵,自己創出一番事業。一個還窩在老家,種地養豬生娃。你就說這倆人,還能擱到一塊兒麽?不能了!為啥?因為有了差距了,這人和人一有差距,溝通就難了,話都說不到一起去!”


    老太太說了一堆,夾了口菜嚼著,繼續道:“你別看那小子,現在就拍了一部不著四六的電影,以後說不準就大發了,成明星了。你可別怪阿姨多嘴啊,真要到那會,你倆可就成不了了!”


    程穎接話道:“哎呀媽!人家來吃頓飯,你嘮嘮叨叨說這些幹啥?煩不煩人!”


    “你媽這迴說的還是挺有道理的。”程老頭支持了下,道:“小穎,這種情況確實很常見,倆人本來好好的,就是因為文化層次拉得越來越大,沒有共同語言了,結果分了。所以你真得好好考慮考慮,而且你還這麽年輕,總不能一輩子都在工廠做衣服吧?”


    “可我啥也不會啊!”


    黃穎被他倆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低低道。


    “不會學啊!你人又不笨,想學點東西太行了!但你得先想好自己要幹什麽,這是最重要的……”程老頭道。


    “哎呦行了行了!你倆是找人家吃飯,還是找人家上課呢!別說了啊,吃飯吃飯!”


    程穎實在受不了了,打斷了父母還想繼續的思想教育。


    黃穎心情忽然就變得很低落,香噴噴的螃蟹吃到嘴裏也不知道是啥滋味。


    …………


    表演是件很玄妙的事情。


    一個人的表演是表演,兩個人的表演有時卻是生活,一群人的表演甚至是人生。


    褚青自開機以來表現的一直不錯,經常被老賈誇讚,而就當他為自己的小演技沾沾自喜時,左文璐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世間的事就是如此,一切的矛盾和進步都來自於對比。


    左文璐雖然還是個師範大學表演係學生,做演員的天賦卻比褚青要強得多。


    褚青跟她對戲,從一開始的新鮮,到後來的驚詫,直到現在的不安。


    她陪著小武在那條黑黢黢的樓梯口遊蕩,說話的時候,眼睛玩世不恭的瞄著小武,舌頭還在嘴裏打了個卷。


    她在住處門口接水的時候,沒水。左文璐忽然對著水龍頭咂了兩口,水還真出來了,這個動作是劇本上沒有的。


    然後,她就站在水龍頭邊上等水壺接滿,這時候,她望著天空,輕輕搖晃著身體……


    那種惆悵,讓站在攝影機旁邊圍觀的褚青目瞪口呆,隻覺得頭發根兒都豎了起來,全身的皮膚都在陣陣發麻。


    這是完全自然狀態下的,絕不是表演的部分。她這種鬆弛的狀態,直接把褚青轟成渣渣。以至於後來他都有點害怕跟左文璐對戲,還是賈璋柯開導之後才平和了心態。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種壓力激發,褚青之後的表演居然也提高了一個層次,能跟得上左文璐的節奏,偶爾還能超過。


    賈璋柯對左文璐的心態則很矛盾,一方麵驚歎她的天賦,一方麵又因為之前的不愉快而心有餘悸,以後可能再不會找她拍戲了。


    曆史中也是這樣,左文璐這個本來很有潛力的女演員,就因為在拍這戲時消耗口碑,後來隻能在腦殘劇裏接些腦殘角se混ri子。


    “坐吧!”


    左文璐裹著被子,靠牆橫坐在床上。


    褚青露出一個很輕微的羞澀笑容,也坐上了床。


    他的腿長,床又短,褚青很不舒服,就想往上竄竄,結果手沒扶穩,身子一栽歪。


    左文璐很自然的“哎喲”了一聲,伸手扶了一下,才接著說台詞:


    “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喜歡啊!”


    “其實我也挺喜歡唱歌的,你知道麽?挺多人說我長得像明星,其實我自己最清楚,我這輩子也當不上明星……”


    “你唱首歌吧!”


    “你想聽什麽?”


    “你喜歡啥啊?”


    “王靖雯的歌。”


    “行啊!”


    “那我唱了,不許笑我!”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長鏡頭,背景是黃綠黃綠的牆,唯一的光亮是從窗子透進來,褚青和左文璐肩並肩坐在床上,自始自終伴隨著外麵街道上的各種噪音。


    “我的天空,為何掛滿濕的淚?我的天空,為何總灰著臉……”


    左文璐唱著歌,褚青安靜的聽。


    一個是歌廳小姐,一個是小偷。


    他手裏夾著煙,嫋嫋繚繞,遮了臉。


    她唱著唱著,忽然就哭了。


    不知不覺,褚青在汾陽已經呆了一個月二十三天。


    全片隻剩下最後一個故事沒有拍,《小武》很明顯的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和小勇友情的失去,第二部分說和胡梅梅愛情的破滅,第三部分則是和家人親情的消散。


    小武在農村的家,賈璋柯選在了離縣城不遠一個靠山的村子裏,山坡上全是窯洞。


    一幫人剛進村,天就下起了大雨,路況很糟,劇組的車被堵在了村口。


    進村隻有一條土路,已經泥濘不堪,一側靠著山壁,一側就是深深的山溝子。


    顧正一個人下車,深一腳淺一腳的沿著小路摸進村,就為了告訴鄉親們,今天劇組不來了。迴去的時候在路上碰著了賈璋柯,說以為他摔進山溝了,就來迎迎。


    倆人在土路上大喊大叫,褚青坐在車裏都聽得清楚。


    他也不知道當時怎麽想的,猛地跳下車子,跑過去跟他們一起大喊大叫。


    然後,餘力威和王紅偉也加入進來。


    雨下的特大,全身上下澆得透透的,五個人跟瘋子一樣在泥裏又蹦又喊。


    那天賈璋柯難得地第二次宣布全體休息,兩次休息都是因為下雨。


    晚上還有場對韓國的足球賽,全組的爺們兒一人拎瓶酒圍在一個破電視機前麵看。


    又特麽輸了!


    五天後,《小武》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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