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慕清商心裏的人與事都太多了。


    他雖居無定所,卻四海為家;縱疏離有禮,也仁善心熱。中原武林排得上名號的人物對於他來說都不陌生,其中有誌同道合的友人,也有惺惺相惜的仇敵,曾被恩怨情仇波及,也被正邪黑白牽絆,隻是沒有一次能真正把他困擾住。


    冷劍破雲,心無旁礙,是非曲直衡量在心中一尺,不容陰謀詭計置喙,也不偏聽偏信。


    慕燕安在他身邊慢慢從矮小瘦弱的孩童長成英姿挺拔的少年,慕清商卻仿佛被時光眷顧,依然是那般清淨無塵的模樣。


    也許再過幾十年,他滿頭青絲成雪,絕代風華衰老褪色,也依然是一人一劍緩步江湖浪潮,最終實在走不動了,就停留在哪處青山綠水中,背倚古樹,麵向蒼穹,直到日升月落,乘風而去。


    若非帶著慕燕安這個包袱,慕清商一定會活得更瀟灑,他一直努力地向前跑,卻一直也追不上。


    慕燕安的年紀畢竟還小,他心裏藏著那麽多陰暗與惡毒,隻是慕清商先入為主地沒看出來,對他是掏心掏肺的好。於是在隻有兩人同行的日子裏,慕燕安看多了世情嘴臉,已經學會了如何當麵一套背地一套,臉上的微笑越來越沉著溫和,心裏的毒花也開得越來越燦爛。


    他跟著慕清商踏遍中原,尤其厭惡極了那些個世家大族,憑者卓然出身就可高人一等?借著先輩祖蔭就能驚才絕豔?慕燕安不服,他隻有滿心的嫉恨,一點也不服。


    他看得清清楚楚,這些人禮待他是因為敬畏慕清商,丟掉“破雲傳人”這個身份,他慕燕安什麽也不是。


    他做得好,是理所當然;他做錯了,是有辱師門。


    十七歲那一年,他去參加了武林大會,借機把看不順眼的世家子弟統統揍了一頓,下手不輕,被他踢下台的人沒幾個能站起來,趴在地上像條死狗,被扶起來的時候連路都走不穩。


    剛出了一口鬱氣,他就聽到了旁人議論紛紛,這些人讚賞著他年少不凡、能為出眾,更驚歎著慕清商教徒有方、他日破雲後繼有人,看著端坐高台的慕清商,猶如螻蟻跪舔著神。


    他覺得惡心透了。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慕清商給了他一切,所以他慕燕安永遠都要被壓在慕清商這三個字之下,旁人看他,是把他看成慕清商的傳人,而不是他本身。


    慕清商對他那樣好,慕燕安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怨他,咬碎的牙和著血吞,裝乖賣巧一如既往,但每到看著那些逢場作戲的人,總無端端生起暴戾。


    他覺得手很冷,需要什麽滾燙的東西來溫熱。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麽。


    直到他殺了人。


    與殺伐果斷的端清不同,慕清商是慣不喜做無謂傷亡,無論挑戰尋仇,不到萬不得已,他都是點到即止,常說如果不給別人留餘地,就是不給自己留退路。


    慕燕安總覺得他心慈手軟,但是被慕清商帶在身邊,他自然沒有殺人的機會。因此趁著這一次去西南除惡,慕清商獨鬥魔頭後身負重傷,不得不迴太上宮閉關,他便獨自在江湖上闖蕩了月餘。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怕得全身都在抖,但是當劍刃穿心而過,熱血流淌在手,他卻漸漸不怕了。


    熱血在手上冷卻,性命在腳下輕賤,再怎麽不可一世,早晚還不是爛成一堆骨頭,跟蛇蟲鼠蟻作堆。


    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生來有高低貴賤,唯有死亡一視同仁。


    如何才能生殺予奪?慕燕安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魔頭,這是他所見唯一能把慕清商逼到囹圄的人,而對方所倚仗的那本秘籍雖然被焚毀,卻讓他記在了腦子裏。


    《千劫功》第一層,煉血。


    從一開始在無意間斬落了江洋大盜,到後來隻要有了為惡者被他遇上,都得把命留下。


    那些蠢貨說破雲傳人嫉惡如仇,隻有慕燕安自己知道,他隻是找了個理由殺人。


    慕清商出關那一天,他剛好迴去,帶迴了一封沾了晨露的書信。


    信是從西南寄來,落款是赫連絕,當年連看他一眼都吝嗇的家主,現在屈尊降貴親筆給他寫了千字長言,其實擯棄掉毫無意義的粉飾太平,就隻有一個意思——讓他迴赫連家,輔佐赫連麒。


    小孩子大抵是複雜的,既能因為一頓打罵記仇,又能很快被糖果糕點哄開心。但是慕燕安不一樣,他的心早就爛了,糖隻能甜在嘴裏迴味成苦,好了的傷疤卻不會讓他忘了疼。


    慕清商也看了書信,問他:“你想迴去嗎?”


    他點了點頭:“想的。”


    拿下銀雕麵具的慕清商實在溫柔好看得過分,就連凝眉不悅的樣子也沒幾分威嚴,慕燕安隻手托腮地看著他,忽然就覺得看上一輩子也不會看膩。


    慕清商道:“雖說不言家務事,但你自己也當清楚,赫連家如今來信的目的到底為何。”


    前段日子聽說赫連家發生內亂,分裂成兩派,一派以赫連嫡係為首,以旁係為主的一派卻在迷蹤嶺內另立門戶,號稱葬魂宮。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衝突,衝突的根源不外乎利益。赫連家從來等級森嚴到殘酷無情,主家的一條狗都比旁係一條人命重要,早些年是赫連絕正值壯年威震家族,現在那個男人已經老了,兩個兒子一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一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要在這個風雨飄搖之際找個幫手迴來。


    慕燕安看著他:“那是我家,我該迴去。”


    “……那就迴去吧。”慕清商捋了捋他臉上的亂發,笑道:“倘若有事,一紙飛書,我定來尋你,別怕。”


    慕燕安清清楚楚地知道,雖然說破雲傳人方在江湖嶄露頭角,但是對於赫連家來說實在沒多大用處,他們看中的是自己身後的慕清商,以及與慕清商有所聯係的幾大勢力。


    讓他迴去,一為協助赫連麒,二是以破雲劍盛名施威,三是把慕清商拉下水。


    慕燕安都能想明白,慕清商自然也清楚,然而他依然把選擇權交到了慕燕安手裏,仿佛這不是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情,隻是普普通通一個承諾。


    他當即就收拾了行裝,慕清商一路送他到了渡口,慕燕安的船順著風水駛出好遠,迴頭還能看到柳堤旁那道白色身影,越來越小,卻一動不動,好像會在這裏一直等到他迴來。


    他無聲地說:師父,我很快就會迴來。


    無論曾經如何,迷蹤嶺畢竟是慕燕安的家,那麽……他就該,拿迴自己的家。


    血洗舊仇,屍砌高樓,既然原來的赫連家他不喜歡,那就換一個吧。


    他滿心打算得很好,卻錯估了天意弄人。


    這一去如願以償,再迴首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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