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


    穹空萬裏俱是黑沉,稀疏的星子點光映出如鉛烏雲,狂風將它們撕裂如敗絮,夜幕之下是盤踞如龍的幽深山林,鬼魅似的火光從四下悄然亮起,見風而長,如龍蛇舒展開蜷曲的身軀,血一樣的顏色染紅了半片迷蹤嶺。


    蕭豔骨攏了一身漆黑大氅,遮掩住下麵的遍體鱗傷,她站在上風口望著底下,背後是滿地屍骸,和一眾肅立的下屬。


    她輕聲問道:“四方山門,現在情況如何?”


    身後一個灰袍男人道:“日前抵達的白道大軍分成兩路駐守南、北兩麵山門之外,其山途水路已被扼住咽喉,西邊小道還在我們掌控之中,至於東邊……探子來報,已經在那個方向發現了白道援軍的信號。”


    蕭豔骨居高臨下,像是漠視下方廝殺,又像是在發呆。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注)


    這是她十幾年韶華心血傾注之地,也是她半生腥風血雨坎坷命途的根源。


    她眼見葬魂宮如何鼎盛,眼見赫連禦如何強大,又眼見這些都如何盛極而衰,到現在窮途末路,大廈將傾。


    “……再等一個時辰,我們就走。”


    灰袍男人一怔:“從西路走?”


    “西路直達關外,現在西川邊境混亂,我們去了要麽找死,要麽就會成為異族的下一顆棋子。”蕭豔骨冷冷一笑,“繞道,從秋水塢走,我們去北疆!”


    “秋水塢已經落在白道手中,那裏的掌事人……”


    “南儒之徒阮非譽,百鬼門大小姐秦蘭裳,明燭賭坊之主盈袖,還有……洞冥穀鬼醫孫憫風。”蕭豔骨的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居然帶上了一絲笑意,“都是聰明人,自然會做出聰明的選擇,不過總得給他們留下點路信才好交代。”


    灰袍男人會意:“屬下明白。”


    實際上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左右是要走,為什麽不趁現在撤退,反而要在這是非之地多留一個時辰?


    然而蕭豔骨不說,也沒有人敢問,做人的屬下總要有些眼力見,不該聽不該看不該問的事情,永遠不要好奇。


    蕭豔骨負手而立,目光越過這滿地狼藉,看向驚風殿的方向。


    風從那邊吹過來,她聞到了死亡的腥朽味道。


    停在楚惜微手背上的蠱蟲沒有咬破他的皮肉,而是在一頓之後重新張開翅膀,飛向了默然駐足的白衣人。


    葉浮生抓住楚惜微那隻手恨不得摸下一層皮,當確定上麵沒有傷口之後才覺心頭大石“砰”地落了地,背後冷汗被風吹涼,幾乎寒徹骨髓,大起大落讓見慣生死的葉浮生都兩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滿地亂爬的蟲子如同得到了什麽神秘的指令,如潮水般遠離了他們,就連原本快要爬出門窗的一部分也退了迴來,圍在了來人腳邊一尺的地方,看得人頭皮發麻。


    “師……”


    葉浮生抬頭看向那熟悉的人影,聲音卻戛然而止,楚惜微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瞳孔也是猛地一縮。


    麵前之人的確是端清,又好像不是。


    端清那一頭白發如霜如雪,在月華燈火下就像流水綢緞,那是清冷卻不顯蒼老的顏色,絕非現在這樣染上死氣的灰敗枯槁。


    比頭發更顯死氣的,是那張臉。


    容顏數十年不變的道長,在這短短幾日間仿佛又蹉跎了幾十載春秋,他的眼角浮現出隱約的紋路,麵容血色盡失,連唇也幹裂,體衰氣弱。


    他就這樣靜靜站著,如同常青之樹被斬斷根係,從裏而外地散發出行將就木的枯死氣息。


    “道長,”楚惜微喉間幹澀,他看著那隻飛起的蠱蟲落在端清伸出的右手掌心,“您……”


    “這是離恨蠱。”端清看著掌心蠱蟲在不安分地打轉,五指收攏又張開,如捏死一隻再普通不過的螻蟻,“赫連禦沒了長生蠱,隻能退而求其次,借助蠱術秘法把自己變成了‘蠱巢’,將離恨蠱引入體內,控製這裏的其他蠱蟲。”


    耳中傳來細小的齧噬聲,楚惜微的目光落在赫連禦屍體上,看到他暴露在外的七竅和各處傷口等地方,皮肉慢慢隆起一個個小包,然後從內向外地被咬破,鑽出好幾隻小小的離恨蠱蟲。


    一具屍體,很快變得麵目全非,饒是以楚惜微的見識,也忍不住膽寒心悸,適才若他真被這隻離恨蠱咬住,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赫連禦想得到蠱蟲的力量,就把生死都押為代價,到如今因果循環、恩仇有報,方知何為“自作孽,不可活”。


    端清似乎很累,說話聲音極輕,雙眼也是半睜不閉的樣子。葉浮生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他垂在袖中的左手。


    要是平常,如此魯莽無禮的行為就算不被拂塵抽臉,也要被端清淡淡訓上兩句,然而這一次白發道長連躲避也沒有,任葉浮生翻開那隻緊握的手掌。


    蒼白的掌心中,躺著一隻半指長、米粒粗的血色蠱蟲,它的樣子有些像蜈蚣,通體晶瑩剔透,奄奄一息地被他握在手中,透出了瀕死的寒涼之氣。


    葉浮生沒有見過這東西,卻從楚惜微驟變的神色裏知道了它是什麽。


    長生蠱。


    天下最後一隻長生蠱,在慕清商兩歲那年種入其體內,於迷蹤嶺詭譎血殺的環境裏成長,又在《無極功》的壓製下去除兇性,是慕清商的命,也是端清的根。


    現在,它快死了。


    如有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迎麵潑下,刹那間葉浮生從頭涼到了腳,他感覺到寒意從骨頭裏漫出來,全身忽然開始發抖,聲音也打顫:“師娘,你……為什麽……”


    “那天在問禪山上,趙冰蛾告訴我‘赫連禦煉製了數百隻蠱蟲,就藏在迷蹤嶺裏,不管誰要他的命,都得跟葬魂宮一起下黃泉做墊背’……從那時起,我就決定了。”端清閉了閉眼,聲音很平靜,淡漠得幾近殘忍,是對人也是對己。


    若非為了調查蠱洞所在,一絕蠱毒後患,端清早在問禪山上就殺了赫連禦,而不是將計就計拿自己作餌,跟他到迷蹤嶺來。


    然而偌大迷蹤嶺危機重重,要找到蠱洞談何容易?唯二知道它所在的人裏,步雪遙已經被赫連禦親手滅了口,要想找到線索,隻能從他本人身上下手。


    若說世上有誰對赫連禦了如指掌,那就隻有慕清商。


    端清對赫連禦七情早斷,可他腦中還有昔年慕清商的記憶,兩日前他在蕭豔骨掩護下離開泣血窟,一邊避過嶺中明槍暗箭的崗哨耳目,一邊去了他猜測出的幾處可疑之地一一查探。


    斷魂崖冷泉禁地、刺血叢中般若花、朱雀殿後百毒池,還有……驚風殿下骨葬坑。


    長生蠱離體之後,隻能活一個時辰,而失去長生蠱的人也會被抽走大半氣血精力,幾乎隻剩下一個空殼。


    端清必須親眼見到那些蠱蟲後,才能把長生蠱從體內逼出來,可赫連禦生性多詭,在其餘三個地方也留下了小部分混淆視聽的蠱蟲,隨著他這兩日閉關行功命懸一線,看守在那三處的葬魂宮屬下也被潛伏附近的失控蠱蟲襲擊,才會導致蠱毒外流。


    若非赫連禦求強心切,不惜植入離恨蠱將己身作為了“巢”,從而驚動了端清體內長生蠱,也許這次他就真的瞞天過海了。


    當楚惜微與葉浮生同赫連禦血戰的時候,端清已經到了驚風殿外,趁亂混過了人群,藏身在門外死角處,劃開左腕,運功將長生蠱逼了出來。


    長生蠱對這些蠱蟲有著天然的影響和壓製,在它重見天日的那一刻,赫連禦打算玉石俱焚的想法就注定落空。


    真相大白,可葉浮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盯著端清掌心那隻瀕死的長生蠱,好像全身力氣都被抽空,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力從心底攀爬蔓延,想說點什麽,喉嚨卻已經啞了。


    “事情還沒做完,哭喪臉作甚?”端清看了他一眼,目光轉向楚惜微,“外麵戰況已定,你去叫人在驚風殿外潑油堆柴,然後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楚惜微沒動,反是問道:“那麽道長你呢?”


    “我雖失了長生蠱,幾十年的《無極功》也不是白練的,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端清伸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目光落在葉浮生身上,難得笑了笑,如枯木上綻放出最後一朵花來,於死寂中燃起殘燭餘輝,“都已經這麽大個人,經曆了數載風雨生死,難道還看不透這些?把眼淚擦幹淨,等這件事完了,我帶你們迴飛雲峰,聽話。”


    葉浮生還想說什麽,卻被他輕輕推到楚惜微身邊,隻聽見端清道:“事不宜遲,去吧。”


    楚惜微默然一扯葉浮生的胳膊,後者一步三迴頭,到底還是被他帶出了驚風殿。


    離了端清的視線,葉浮生再也站不住了,腳下一個踉蹌,當場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葉浮生眼裏是空洞又茫然的,他像是盯著眼前滿地狼藉和收拾殘局的百鬼門屬下,又像是什麽也沒看,腦子裏好像有千百個聲音嘈雜交錯,叫他頭疼欲裂又胸悶氣短。


    楚惜微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揮手讓屬下去搜集幹柴油布,自己俯下身去看葉浮生的情況,微涼的手指觸碰到這人的臉,感覺他渾身都在抖,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麽,等楚惜微屏息湊近了,才聽到葉浮生喃喃說的是:“我……我對不起……師父……”


    ——記得我的話,逢年過節多祭一壺酒。還有,照顧好你師娘。


    楚惜微想把葉浮生拉起來,可是這人跪在地上幾乎僵成了木頭,他隻能蹲了下來,雙手捧起葉浮生的臉,迫使他直視自己,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有錯。”


    葉浮生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如果我能再厲害些,如果我早點找到蠱洞,如果……”


    “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與選擇,完滿也好、殘缺也罷,盡己所能就是盡心盡力,是你太苛求自己。”楚惜微搖搖頭,認真說道,“赫連禦死了,葬魂宮也要毀了,不管大局私仇,都可得償報應;長生蠱沒了,道長還有《無極功》,我們帶他去找孫憫風和玄素,一定還有辦法……師父,當年是你告訴我‘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記了十幾年,以後還要記一輩子,你怎麽能忘了?”


    葉浮生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眸中隻有平靜的一潭水,水裏映了一個楚惜微。


    楚惜微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水光,低聲道:“就算你忘了這些也沒關係,還有我陪你,生死禍福、黃泉碧落,我都陪你。”


    葉浮生呆呆地看著他的臉慢慢湊近放大,當滾燙的嘴唇輕輕貼在自己眼角時,他緊攥成拳的手指劇烈顫抖,然後猛地鬆開,環過楚惜微的背脊,把頭埋在他的頸窩哭了起來。


    他的哭聲很低也很沙啞,哽咽得幾乎不成調,抱著楚惜微的雙臂越來越緊,熱淚淌過臉龐又濡濕那人的衣襟皮膚,順著鎖骨流進心底去。


    楚惜微平時刺人一句一個準,要安慰人卻生澀得很,僅有的幾句心裏話說完,他就無話可說了,隻能任由葉浮生摟著自己,一手從他的後頸往背脊下順,一言不發,卻撐起了頭頂腳下一片天地。


    驚風殿內,端清看著他們走出去,忽地用右手掌心掩住口,悶悶得咳嗽了幾聲。


    聲音很低,卻咳得撕心裂肺,端清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病態的潮紅,他不動聲色地運轉心法,壓下胸腔內翻滾的內息,然後抬步向赫連禦的屍體走去。


    滿地蠱蟲似乎嗅到了不安的氣味,蠢蠢欲動,發出“沙沙”的怪響,猙獰又可怖,然而它們受於長生蠱的控製,隻能聚集在大殿中心,遠離了門窗縫隙等出口。


    端清低頭盯著赫連禦的屍體,眼中風雲瞬息萬變,最後都化成了寂滅般的灰色。


    他緩過一口氣,一手拿過了破雲劍,一手提起赫連禦的屍體,轉身走向了驚風殿內室。


    赫連禦能下苦工也窮極奢靡,自己所居的內室布置得極為精致華美,端清的目光虛虛一掃,最終落在那張鋪滿錦緞的軟枕高床上。


    長劍一揮,劍氣生生掀開床榻,遮掩的幔帳紛飛揚起,露出了放在床下的一具棺木。


    一掌推開棺蓋,裏麵隻有一套衣服和一幅畫。


    那衣服應該過了很多年,線縫已破,邊角也爛了,上麵的雲紋刺繡都不如昔,卻整整齊齊地鋪在棺材裏,兩袖置於前襟之下,擺成了亡人安息的模樣。


    端清打開了那幅畫,上麵是一具倚靠著殘壁斷垣的白骨,森然殘缺的指縫間夾著一朵豔麗奪目的花。


    他的目光從畫麵移到赫連禦臉上,什麽也沒說,將畫卷起放迴,然後雙臂用力,將赫連禦的屍體放了進去,連同破雲劍一起。


    手指捏開屍體嘴巴,奄奄一息的長生蠱被放了進去,它聞到了血腥味立刻振奮起來,然而已經死了的人又怎麽能與它互通生機?


    在長生蠱離手刹那,外麵的蠱蟲就像瘋了一樣朝這裏湧過來,端清並指在左臂上順勢推下,腕上還沒愈合的傷口再度崩裂,隨著他動作偏移,淋漓的血從棺材裏一直延伸到地上,仿佛鋪了一條猩紅的血腥之路。


    當第一隻蠱蟲順著血腥氣爬進棺材裏,端清便止血裹傷,推到了三尺開外,看著那些蠱蟲陸續湧入棺木,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噬咬聲,如有骨肉碎如齏粉。


    最後一隻蠱蟲入棺後,他足下一踢,棺蓋飛起落下,把一切都壓在了黑暗裏,然後頭也不迴的走了。


    此時,東方已經隱隱露出魚肚白,遠方天際隱現微光,整個驚風殿都已被·幹柴破布等易燃之物包圍堆滿,在承重牆壁、門戶要處和圓柱基石等地方還堆放了十幾顆雷火彈,百鬼門的屬下們將一具具屍體都被拋了進去,楚惜微聽到山下混亂之聲隨風喧囂而上,從懷裏摸出了一枚信號煙花當空拋起,一道猩紅的煙花在漆黑夜幕上炸開,轉瞬間流光四散,仿佛把天空撕裂開來。


    這煙花驚動了整個迷蹤嶺,而在山外等候多時的盈袖等人心頭大石終於落定,無數人縱馬揮兵,攻向了這座盤踞多年的森然之地。


    葉浮生緊緊握著楚惜微的手,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驚風殿,等到白發道長步出大門,向他們微不可及地點了個頭,他才緩緩笑了起來。


    楚惜微從身邊屬下手中接過了一根火把,跟葉浮生共同握住拋出,隨著這一聲令下,無數火把都從身後飛撲擲去,在昏暗的天幕下拖出長長的尾巴,如同蒼天裂了九重雲霄,下了一場流火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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