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白道聯軍立誓攻打迷蹤嶺,不僅要麵對惡名昭彰的葬魂宮,還要迎戰從五湖四海聞聲而來的各路邪魔外道,其聲勢遠遠超過當年的思決穀一戰。為此,沈無端一麵放出風聲吸引樁子,一麵磨刀霍霍暗中拔除眼中釘;端衡長老、色見方丈、曲謹、端儀師太等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則快刀斬亂麻,聯係各大掌門人齊聚一堂商榷大事,而後誓約群雄,在曲謹建議下將聯軍劃分為左、中、右三路,分水路、山途、官道三方包抄過去,前後時間各自錯開半日,既能開路斷後,又能相互照應。


    玄素與恆遠帶人行山途,這支隊伍除了經驗豐富的老輩子,還多是血氣方剛的武林年輕一輩,如羅梓亭、恆明等悉數在列,一路從山取道披荊斬棘,不管遇到綠林流匪還是魔道妖人,皆不曾退卻半步。


    不是沒有人害怕,也不是沒有人恐懼廝殺躲於人後。起先,玄素還想著盡力相助,為此好幾迴險象環生,後來恆遠見他出手引敵就借力打力將人推開,冷眼旁觀那怯懦之人在刀光劍影下狼狽躲避,到最後或撿起兵器拚死一戰,或束手待斃死於當場。


    “你能救他們一次,不能救他們一世。”


    當晚在樹林裏紮營休憩之時,玄素皺著眉頭將恆遠帶離人群,然而未等他把話說出口,年輕僧人就合掌頌了句“阿彌陀佛”,如是說道。


    玄素知道他說得對,但並不能讚同:“此番雖是曆練更是誅魔,生死大事並非玩笑。我等能救人一次便是一次,難道還要見死不救?”


    恆遠笑了:“先前得端清道長囑托,本以為玄素道長已入‘任情’大圓滿境界,該是縱情肆意之時,如今得見仁善悲憫,方知道長之道與貧僧不同。”


    玄素道:“是玄素心有外物,難棄塵念。”


    恆遠搖搖頭:“非也,正因為玄素道長心外無物,才能一念仁明,視萬人為萬事,分可為與無為,縱使孑然身在紅塵裏,心有尺稱便是清靜安定。”


    玄素反問:“那麽恆遠大師的道是什麽?”


    恆遠微微一笑,聲音很輕,一字一頓:“佛渡有緣客,我渡無緣人。”


    他手裏那串紫檀木佛珠染了血,縱然已經被擦洗過,刻痕凹陷處仍有暗紅殘留,此時在僧人白淨的指間輕輕撥動,仿佛轉過一個個輪迴。


    有緣客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緣人則苦海無涯罪無可恕。


    佛祖雖慈悲,卻也有渡不得的冥頑不靈之輩,故生怒目金剛相,以殺止殺,斬業斷罪。


    玄素一怔。


    “我入門之時,曾問過師父三個問題,他說讓我自己去想清楚才算明白,這一想就是八年……”恆遠望著他的眼睛,“斬業絕妄者方能放下屠刀,飲恨苦海者始知迴頭是岸,我入地獄隻為救苦救難。既如此,金身雖在伽藍,佛祖卻在本心,隻要貧僧心有渡厄之念,縱身染因果,亦是我佛中人。”


    玄素欲言又止,他想不出自己能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吞了迴去。


    恆遠笑道:“玄素道長認為這是邪說?”


    “道不同,或許不相為謀,然而天下眾說紛紜,但無所罪,何談正邪對錯之分?”玄素肅然道,“恆遠大師之道,唯有自己好自為之,外人皆無從置喙,玄素惟願大師謹記本心,不負‘阿彌陀佛’。”


    恆遠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是跟趙冰蛾與西佛像極了,又似乎一點也不像。


    玄素有趙冰蛾的風骨傲氣,卻無她的偏執自負;他有色空的仁善慈悲,卻無他的枯禪靜心。


    他就像一根青竹,自冬雪泥殼下破土而出,生得迎風勁骨,內有明節在心,一段段是非自在清明。


    東道端涯道長去得太早,恆遠隻有幸見過他一兩次,本已模糊的印象在此時漸漸清晰,與玄素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心裏那顆拔出大半的刺終於粉身碎骨,化為煙塵,於恆遠眨眼的時候飛散而去。


    他對玄素微笑:“若有朝一日,貧僧化為斬業修羅,還請道長謹記‘無為’之念,行有所為,斷不可為。”


    玄素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認認真真地道:“貧道答應大師,但……我相信,不會有這一天。”


    此夜之後,恆遠依然冷靜安排行軍路線,玄素依然盡力退敵救人,羅梓亭與玄誠照應中段,恆明率一眾無相寺武僧斷後。連番血戰讓每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都慢慢明白,除了自己手中冷鐵刀劍,沒有誰能永遠擋在你麵前。


    祖輩榮光,終將化為朽土;人世未來,還在足下手中。


    江湖兒女的熱血,有時是真要用血與火去點燃。


    “再行三裏就是‘秋水塢’地界,過了那處就入進了迷蹤嶺的家門口。”羅梓亭一邊啃著幹糧一邊攤開地圖,把羅家主從小對他耳提麵命才養成的大家風範悉數喂了狗。


    “難怪這幾日來襲的人多了不少。”玄誠皺著眉頭,手指在上麵圈了幾處,“花前輩他們一行右軍走官道在後,是作為後援倚仗,約莫在明日寅時抵達此處;陸公子他們所率左軍是水路奇兵,該是比我們更快一些,怎麽到這裏還不見蹤影?”


    玄素對著地圖看到眼睛發花,奈何他到底是下山不久,看不出其中有何門道,隻能虛心請教恆遠,卻見年輕僧人正蹲坐在地怔怔出神,可那裏別說開出一朵花,連棵草都沒有。


    等等!玄素霍然起身,這附近荒草遍地,怎麽偏就那處寸草不生?


    附近其他人也意識到不對,沒急著驚動休憩的眾人,隻示意羅梓亭跟著玄素過去看個分明。


    恆遠問羅梓亭要了根銀針,插入泥土後迅速拔出,銀針下半截已經發黑,尖端甚至出現了腐蝕溶化的跡象!


    “化屍水!”羅梓亭出身華月山莊,自小見多識廣,見狀以石塊挑起一點泥土湊近,聞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玄素曾聽葉浮生和其他出門曆練的同門提過這種毀屍滅跡的奇物,自己到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仔細觀察了這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大概有一丈見方,泥土還有些濕意,然而這裏已有數日未曾降雨了。


    這樣一片地方,曾經有多少屍體被化為水液?


    他麵色有些僵硬:“殺人不過頭點地……”


    “話雖是這個道理,但有的時候事無可避。”羅梓亭示意他們湊近,然後用石塊將泥土刨開表層,下方別說骨骸,連草根蟲蟻都沒見到。


    他放下石塊,道:“化屍水雖然厲害,但一般隻能傷及血肉衣物,如這般碎骨不存、寸草不生的情況,江湖上隻有一家能辦得到。”


    “誰?”


    “中都洞冥穀,百鬼門。”說話的是恆遠,他看著這片土地,“百鬼門與葬魂宮交惡已久,這次為除心腹大患,不僅楚門主身先士卒先行迷蹤嶺,少門主秦大小姐更是隨右軍同行。她帶著大批百鬼門下屬,那些人做慣了潛行暗殺之事,因此商定由他們開路,若是百鬼門的手筆,會有如此效力便不稀奇。”


    玄素道:“他們毀屍滅跡,是怕打草驚蛇嗎?”


    恆遠歎氣道:“你都要去掀人老巢,還怕打了看門狗嗎?”


    玄素:“……”


    這和尚說話真不像個出家人。


    羅梓亭皺著眉頭:“這樣動用化屍水,比起毀屍滅跡,更像是在‘清理’。”


    那些屍體身上有什麽東西不能留下?又為何一定要用化屍水?


    他還在思量,玄素忽然起了身。


    林中傳來突兀的女人笑聲。


    那笑聲時而婉轉嬌俏嫵媚動聽,時而又似哭似嚎難聽得很,從最開始的一人聲到後來的千百人齊聲哭笑,卻隻是在林子裏盤旋,直竄人耳,半點也不漏出風聲。


    功力高深者立刻穩住內息,功力稍淺者頓覺真氣紊亂頭疼耳鳴,恨不能閉耳塞聽,心生煩躁,更有甚者嘔出了血。


    那笑聲已經聽不出是幾人所發,隻曉得高嚎時震耳欲聾,低泣時纏繞窒息,攪得人內息翻滾。


    玄素目光一寒,腰間銅簫在手,橫於唇邊。


    他吹出了一聲斷音。


    這斷音高亢得緊,仿佛狂鳥一鳴驚人,在笑聲高低轉折之際倏然插入,毫不留情地將之打斷,緊接著唱經聲起,恆遠嘴唇翕動,開合速度不快不慢,每一個字卻恰好能與那哭笑之聲合上音節。


    羅梓亭終於緩過勁來,他看著恆遠的眼神驚疑不定,之前世人都說西佛後繼無人,至今方曉此人已藏拙數年。


    他定了定神,拔出了長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屏息分辨聲音來向。


    簫聲、經文、笑聲、哭聲,多重雜音重疊又分離,簡直叫人苦不堪言。然而對方人多勢眾,玄素和恆遠氣息綿長,一時間難分高下,他們與羅梓亭對視了一眼,暗自點頭。


    下一刻,經文取代簫聲,漸漸拔高做大,與哭笑聲焦灼角力,雙方拚起了內力誰也不敢先鬆了氣勁。眼看著恆遠額頭隱現汗珠,那邊哭笑也沒了原先中氣,原本沉寂下來的簫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又是一聲斷音,在經文與哭笑聲轉合之際破風而起,仿佛九霄穹空怒下驚雷,震耳發聵,將那虛空裂如止水破鏡,於水波蕩漾時蕩漾開來,反震迴去!


    與此同時,羅梓亭聽準了方位,手中長劍揚空而出,但聞“撲”的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從高處栽倒下來,緊接著萬籟俱寂,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寧靜中。


    “是魍魎門的人。”一位中年男子橫劍將幾個受傷小輩護在身後,同時朗聲叮囑,“這些家夥最擅蠱惑偷襲的勾當,各位兩兩相護,萬不可落單。”


    他話音剛落,已經被連番殺戰鍛煉出經驗默契的眾人已經拉開陣勢,林中肅殺之意倏然彌漫,好一派劍拔弩張。


    自古困守不若攻。


    玄素與恆遠對視一眼,年輕僧人雙掌一開,串聯佛珠的細繩崩斷,一百零八顆紫檀佛珠從四麵八方暴射出去,其中幾顆竟然生生打進了碗口粗的樹木中,暗處頓時傳來數聲悶哼,血腥味隨風散了過來。


    與此同時,無為劍青鋒離鞘,此劍隻有尺許長,落下之時劍風卻如有實質,刹那間樹木摧折,躲藏在後的賊人喉現血痕,倒下之時雙目仍圓睜著。


    這一下血染黃土,就像拉開了硝煙序幕,刹那間數道黑影自前左右三麵閃現,約莫有百十來人,領頭的乃是一名美婦,身姿動人,衣著暴露,隻可惜形容狼狽,一道血痕斜貫臉龐,將七分顏色減得三分也欠缺。


    先前提醒他們的中年男子低聲道:“魍魎門副門主,狄幽容。”


    眾人心頭一凜,玄素的目光在那道血痕上打了個轉,應是不久之前被利器劃過,觀其傷口,恐怕對方用的是槍戟類兵器直戳麵門,狄幽容側身躲閃不及才被割開臉龐,故而深入淺出,在出鋒的額角處更撕裂了一片皮肉。


    狄幽容輕輕一歎,抬手將淩亂鬢發別到耳後,一雙眼如秋水映波盈盈看來,那道血淋淋的傷痕就似一道橫過雪膚的胭脂,妖嬈又可憐,動人心弦。


    “各位大俠俱都端得男兒氣概,何必跟我這女流之輩過不去呢?”她哀怨地看過來,饒是知道此人乃魔道妖女,依然有人心神浮動,連唿吸都為這一聲似假還真的嗔怪紊亂。


    恆遠頌了句“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如暮鼓晨鍾,叫人渾身一震,立刻迴過神來。


    “又是和尚。”狄幽容被他打斷了“魅音”,眼中慍怒之色一閃而過。


    玄素卻再不給她妖言惑眾的機會,眼見雙方已經開始交戰,無為劍在他手中一轉,人與劍幾乎化成了一道風馳電掣的虛影,驚得狄幽容後仰下腰,蓮足高抬恰恰踢在劍柄上,同時一掌撐地,身體翻轉,用那雙腿夾住了玄素持劍的手臂。


    裙袂飛揚,露出一大截光潔白皙的肌膚,可憐玄素從小不識風月,手臂被這溫香軟玉一纏,當即閉了眼。


    狄幽容曼聲一笑,眼中狠色流轉,一腿絞住玄素手肘,一腿重重踢在他胸膛上,隨即鬆開禁錮,借著反震力道騰身而起,水袖中一道寒芒吞吐,淬毒匕首化作冷光抹向玄素咽喉。


    “叮——”匕首不偏不倚撞上無為劍,玄素眼睛未睜,左手卻準確扣住了狄幽容右腕脈門,同時恆遠欺身而近,輕飄飄的一拳卻是落在玄素背上。


    一股剛柔並濟的內勁透過玄素身體傳向狄幽容,前者無甚異常,後者頓時臉色一白,身軀被生生震開撞上了大樹,抬頭時麵如金紙,張口嘔出了一灘鮮血。


    《浮屠拳經》乃西佛色空成名武學,雖是至剛至陽的武典,招式卻十分注重剛勁與柔力相合,恆遠得其教導整整八載,其中要領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卻困於偏激心性始終不能勘破看通。


    直到如今,八年心牢一朝破碎,前塵往事俱歸黃土。


    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


    狄幽容猝不及防下挨了這一拳,若非及時用內力護住肺腑,怕是能被這拳勁生生震斷心脈,她本是帶傷之身,現在又連番受創,眼見林中戰事不占上風,當即屈指吹了聲口哨,讓心腹不要戀戰,速速退離。


    就在這時,弓弦之聲倏然響起,玄素耳力極好,本欲追趕的步法生生一頓,返身持劍落迴白道眾人身前,大喝道:“趴下!”


    眾人不疑有他,反應慢的也被身邊人用力按下,幾乎就在下一刻,數道箭矢從狄幽容等人先前來路後方飛射而出,前後三波銜接,時間相差幾在須臾,角度奇詭,迅疾強勁,好幾個魍魎門弟子剛剛飛身而起,就成了自找死路的靶子,尤其如此大麵積的放箭卻沒有誤傷白道眾人所在區域,時機拿捏之準、方位掐算之精,可見下令者算計之高。


    狄幽容仗著輕功險險逃出箭雨,甫入叢林尚未站穩,臉色便是一變,水袖一掃恰好蕩開迎麵而來的兵器,然而那人力道雖不足,應變卻是極快,身體順勢一轉,兵刃卻於反手後舞刹那自腋下殺迴,這一下用了八成力道,穿骨入肉!


    染血的寒鐵槍尖從狄幽容腹部穿入、後腰貫出,她劇痛之下仍不死心,袖中匕首離手而出,直射持槍人麵門,那年紀輕輕的姑娘竟是眼睛也未眨,隻是麵色一寒,自顧自加上兩分餘力。


    一顆石子破空而至,在間不容發之際將匕首打偏,同時長槍已隨主人腳步奮進上揚,將狄幽容生生挑了起來,如插上一麵人樣的戰旗。


    秦蘭裳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血,對著玄素他們笑成一隻古靈精怪的貓兒,然而那笑意一閃即逝,隻見她一掃場內魍魎門餘孽,尚存青澀的聲音冷如金戈:“除我等袍澤之外,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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