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孫憫風和盈袖會合之後,楚惜微就帶了兩名輕功好手先去迷蹤嶺探探風聲,葉浮生的傷勢隻好了七八分,被他強製留下讓孫憫風看看,言明天亮之後再迴來交接。


    可眼下已經快過寅時,放風警戒的人還沒看到他們三個的身影。


    孫憫風看過了葉浮生的情況,確定他體內餘毒已清,隻是外傷還沒好過新,之前留下的暗傷也不可忽略,於是拆開隨身攜帶的針藥包給他做了處理。


    鬼醫下手向來非同尋常,饒是葉浮生習慣了忍痛,一針下去調動內息遊走經脈,刺激著內息滯澀之處,四肢百骸頓時傳來難以言喻的疼麻感,可緊接著便是熱流貫通經脈,使原本冰冷的手腳都開始迴暖。


    孫憫風施針的時候,盈袖就毫不避諱地坐在旁邊看著,以葉浮生堪比城牆轉角厚的臉皮都有些受不住,委婉地提醒道:“盈袖,時辰不早了,你……”


    盈袖“嗬”了一聲,道:“怎麽?怕我看上你這身二兩肉,燉進鍋子吃了嗎?”


    說話間她故意讓目光在葉浮生赤裸的上身打了個轉,一掃寬敞肩背和勁瘦的腰腹,聲音拖長,意味不明:“還是說你怕我一時興起,把你搶迴去做壓寨郎君?”


    早年在天京城,顧瀟沒少跟她逢場作戲口花花,可現在葉浮生麵對盈袖的目光卻覺得不自在,遂語重心長地道:“看是無所謂,可我家那口子醋勁兒大,我怕他翻壇子。”


    孫憫風“噗”地一聲沒憋住笑,盈袖眯起眼睛:“上次你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怎麽現在還是行單隻影,好歹我們也是曾共患難的交情,何不把人叫出來讓我看看?也好叫我迴去跟師父說一聲,叫她寬心些。”


    葉浮生歎氣道:“盈袖,你心裏有了猜想,何必明知故問?”


    盈袖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本就聰敏,多年來身在高位識人斷事,若說觀察力遲鈍是萬不可能,隻是她一直沒有把葉浮生所說的那個人往楚惜微身上想過。


    一是兩者之間舊事恩怨,二是兩者皆是毫不扭捏的堂堂男兒,三是他們畢竟身為師徒。


    然而沒等她開口,葉浮生已經猜到她想說什麽,搶先一步豎起三根手指:“第一,他心與我處同,不是開玩笑;第二,他很好,我不後悔;第三,你……嗷!”


    最後一句話剛起頭,孫憫風最後一針就落在大穴上,疼得葉浮生差點一嗓子嚎了出來,斯文敗類般的鬼醫收起銀針,把衣服撿起來扔在他身上,正兒八經地道:“中氣十足,可夠遺禍萬年,放寬心吧。”


    “……”葉浮生疼得齜牙咧嘴說不出話來。


    被這麽一打岔,盈袖騰起的火氣也降了些,她看著葉浮生飛快套上衣服,最外層還是楚惜微臨走時脫下來的罩衣,忽然就想道:“他們兩個人的事,無論怎樣都是自己兩心處,與我什麽關係呢?”


    原本,就沒有任何關係。


    她垂下眼瞼,冷不丁一隻手落在肩膀上,盈袖本能地反手一扣,摸到的手雖然寬大卻沒什麽繭子。


    淡淡的藥香傳來,她扭頭對上孫憫風的眼睛,鬼醫笑得眉眼彎如月牙:“在下想去看看主子迴來沒有,隻是有些怕黑,姑娘願意陪同一程嗎?”


    盈袖定定看了他一眼,提起的一口氣鬆了鬆:“好。”


    葉浮生看著他們並肩而去,莫名覺得自己被排斥了。他撇撇嘴,盤膝開始運氣調息,沒想到剛行完四個大周天,就看到楚惜微迴來了。


    此時天還沒亮,楚惜微一身黑衣幾乎跟夜色化為一體,然而他刻意放重了腳步,當走到近前的時候,葉浮生已經睜眼起身。


    “你臉色不大好。”葉浮生瞥見他眼底倦色,上前扶了一把,“可是不順利?”


    “無妨,隻是來去匆匆太趕了些。”楚惜微搖搖頭,“我帶人進了迷蹤嶺,裏麵各處崗哨已經全部警戒起來,別說去泣血窟一探究竟,就算要摸去主殿都不容易。”


    葉浮生擰著眉頭:“巡邏守衛主要聚集在哪些位置?”


    “青龍、白虎兩殿和赫連禦所居的‘驚風殿’。”楚惜微道,“不過明麵上的守衛不算什麽,潛伏四處的暗客才是殺招所在,我往泣血窟所在的密牢山崖去了一番,未入山道已感殺機,為免打草驚蛇便沒有輕舉妄動。”


    葉浮生一手還搭在他肩上,一手摸著下巴不知在想些什麽。


    楚惜微看著他深鎖的眉頭,忍不住伸手去撫平:“你若是擔心道長,不如我再帶你走一趟,以你我二人的輕功,一擾一入,當是無虞。”


    “辦法是不錯,不過……”當指尖即將觸到眉心之前,葉浮生抬眼看著他,“不過從蕭殿主口中提出的辦法,在下可有些不敢信呢。”


    話音未落,“楚惜微”指尖一點寒芒吞吐,若非葉浮生將頭後仰就要被刺破皮肉,然而他搭在對方肩上的手也順勢一動,饒是“楚惜微”退得極快,左肩也傳來“哢嚓”一聲,被他卸了關節。


    蕭豔骨抬手複位,卻沒有去掉偽裝,連聲音都未改,隻將兩道眉一挑,眼角低垂,便是委屈模樣:“真是不懂憐香惜玉的人啊。”


    葉浮生欣賞了一下那副熟悉眉眼變得委屈的模樣,誠懇道:“換了他本人在這裏,我都心疼死了。”


    蕭豔骨:“……”


    葉浮生微微一笑,驚鴻刀還在腰間沒出鞘,鋒利的刀氣卻已透骨散開:“可惜蕭殿主並不是他,所以還請有話直說吧,我這個人有時候耐心不好,傷了殿主事小,撕了這張臉可就不美了。”


    蕭豔骨的聲音冷了下來:“葉公子是個妙人,不知道是不是一個狠人呢?”


    葉浮生道:“怎樣的狠人?”


    “我這個‘百鬼門主’雖是假,剛才的情報卻是真。眼下豔骨在此,楚門主自然是在迷蹤嶺,既然葉公子對他憐惜心疼,為何不去助他一臂之力?”頓了頓,蕭豔骨道,“端清道長在我葬魂宮作客,與宮主相談甚歡,難道葉公子不想去見見師長是否安好?”


    葉浮生攤開手:“難道我想了,蕭殿主就會帶我去?”


    蕭豔骨笑道:“有何不可呢?”


    葉浮生道:“那是赫連宮主的意思,還是蕭殿主的意思?”


    蕭豔骨反問:“有何區別?”


    葉浮生聳了聳肩:“區別就是,赫連宮主喜歡看我的屍體,蕭殿主恐怕是想帶我這個活人去。”


    “看來葉公子不僅不是個狠人,還是個妙人。”蕭豔骨輕輕拍掌,“我這次前來,的確不是宮主的意思。”


    葉浮生一抬眼:“端清道長現在如何?”


    蕭豔骨道:“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葉浮生皺了皺眉,就聽見她道:“失去半身功力,自然不算好;可他還有餘力離開泣血窟,自然也不算不好。”


    五指握拳又鬆開,葉浮生眯了眯眼:“蕭殿主來這一趟,不會隻為了有問必答吧?”


    蕭豔骨輕輕拍掌:“我對你有問必答,可是希望你有求必應呢。”


    葉浮生道:“蕭殿主如今手握大權,在葬魂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厲鋒也比不上你,若是連殿主也做不到的事,求在下也是沒用的。”


    “一人之下的位置雖高,可對於踩在自己頭頂的人來說,她什麽也不是。”蕭豔骨冷笑一聲,“可我動不了他,你們可以。”


    葉浮生沉下目光,再開口卻是問道:“楚惜微在哪裏?”


    蕭豔骨這身打扮跟楚惜微離開之時一般無二,說明她至少在迷蹤嶺遙遙見過對方一眼,現在天都快亮了,蕭豔骨偽裝前來,楚惜微卻不見蹤影,容不得葉浮生不多想。


    蕭豔骨忽然笑了笑。


    “宮主今早入關,道長傍晚脫身,而我在亥時於山牢下遇到楚門主,他問我道長下落,我說……‘在泣血窟’。”蕭豔骨輕輕道,“葉公子,你說楚門主會在哪兒?”


    她話音未落,驚鴻刀已經點在頸間,刀尖再進一分就是入肉斷喉。


    葉浮生看著蕭豔骨的眼神,讓她後頸發冷。


    他深知楚惜微不是輕信之輩,也非莽撞之人,更何況蕭豔骨眼下立場不明,對方就算為救人鋌而走險,也不至於一聲不吭就往泣血窟裏去,然而理智是一迴事,感情又是另一迴事。


    “泣血窟”三個字,是顧瀟十三年刻入骨髓的夢魘;楚惜微這個人,是葉浮生此世放在心頭的赤血。


    由愛故生憂怖。對楚惜微,他永遠賭不起。


    “說你的目的。”


    刀鋒在前,蕭豔骨取出一隻小錦囊拋了過來,入手還有點分量。


    錦囊裏是一小堆翡翠玉碎,葉浮生瞳孔一縮,哪怕這東西已經麵目全非,可他依然認出這是顧欺芳當年佩戴的護身符。


    昔人已去十三載,黃土掩去舊風流。葉浮生沒想到還會再見到此物,若有誰會如此珍重地保存一塊碎玉,除了端清之外別無他想。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葉浮生曉得端清的性子,哪怕其人被《無極功》淡化了七情,可不想舍的統統放不下,要想拿到這錦囊除非兩種可能,一是那人死了,二是他親手交付。


    錦囊上有幹涸的血跡,看得葉浮生心頭發緊。


    蕭豔骨不再廢話,將與端清在泣血窟中的一番談話都轉達給他,然後道:“你我之間敵對日久,豔骨並不奢望能得你們的全盤信任,但蠱毒之禍事關重大,端清道長孤身一人又折損功力,我不可能把勝算都壓在他一人身上。”


    葉浮生眸光一沉。


    如今蕭豔骨雖掌大權,卻有厲鋒與其僵持,葬魂宮裏還有不知多少赫連禦的死忠,她底蘊不夠自然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過明顯,而端清以功力為餌絆住赫連禦,隻能爭來三天時間,其中餘地實在太少。


    何況白道聯軍約莫還有一日餘就要到達此地,他們必須先穩住迷蹤嶺內部,否則逼得狗急跳牆,就是大難臨頭了。


    葉浮生收起了刀,一時間默然無語,蕭豔骨聲色不動,心裏卻急得像熱鍋螞蟻。


    片刻後,葉浮生啞聲道:“端清道長和楚惜微到底在哪兒?”


    蕭豔骨一驚,這次實話實說:“我解開玄鐵鏈後,道長就從後方密道脫身,要去尋找蠱洞所在,因此我並不知詳情;至於楚門主,我的確在斷魂崖下與他相見,他假裝換班的暗客混入了山牢,那裏有‘蝮蛇’暗中守衛,我隻能裝作沒有發現,否則反而給他招禍。”


    葉浮生徐徐吐出一口氣,忽而一拽她的手:“走!”


    此地是他調息處,葉浮生自己耳力過人又武功高強,與其留下守衛不如放他們各自尋找據點,因此兩人這番談話可謂法不傳六耳。蕭豔骨被他一拽,隻能運起輕功跟著葉浮生穿林而過,終於在一處荒草萋萋的水溝旁看到了盈袖和孫憫風。


    水坑裏沉著一具屍首,渾身浮腫潰爛也不知道死了多久。盈袖環臂在後神色厭惡,孫憫風找了根木棍將其叉上來,這才注意到腳下多了兩個影子,擱下屍體迴頭一看:“主子,葉公子。”


    蕭豔骨一手易容術出神入化,再加上葉浮生有意把他擋在身後樹蔭下,就算以孫憫風和盈袖的眼力一時也看不出端倪,她學著楚惜微的嗓音口氣:“鬼醫覺得這人死得有蹊蹺?”


    “是水有蹊蹺。”孫憫風向那處水溝揚了揚下巴,“這裏地形凹陷,前方有大石阻路,這條溪水從上遊流至此處就成了一灘死水,但是這其中別說臭魚爛蝦,連蟲子青苔都不長,未免‘死’得太過徹底。何況旁邊的荒草幾近枯敗,淤泥中的根部發黑,分明是中毒的跡象。”


    蕭豔骨心裏“咯噔”一下,葉浮生眯了眯眼,接過孫憫風的匕首從屍體下巴頦順勢劃過,腫脹潰爛的皮肉被他一刀割開,剩下三人凝神看來,臉色頓時一白!


    開膛破肚之後,發現這人的五髒六腑千瘡百孔,殘留的心肺胃腸上還有幾隻大小不一、形態詭異的蟲子在蠕動,乍一看像極了蜈蚣,卻色彩斑斕,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在場除卻葉浮生,剩下三人都經曆過問禪山後來那場蠱毒之變,孫憫風更是親手從毒人屍體內剖出蠱蟲和卵,眼下怎麽會認錯?


    葉浮生快速將還活著的蠱蟲捅了個稀巴爛,好在這人已經死去多日,蠱蟲的養分早已不夠,現在都半死不活,否則在皮肉翻開刹那便要竄出咬人。


    盈袖看著葉浮生扯下碎布將匕首包裹,臉色鐵青:“這個人起碼死去了十日。”


    孫憫風點了點額角青筋:“屍體上隻有腳踝一處破口,蠱蟲應是從此而入。然而我看這人體內的蠱蟲大小不一,最大的已有小指粗,最小的才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就是說這種蠱蟲一旦咬破皮肉就會鑽入人體,以血肉滋養生長,而且是雌雄一體,產卵破殼的速度很快,恐怕隻需七日不到就能將一個人的內髒吃空,非常兇毒。”


    葉浮生起身道:“我找你們,就是為了這件事……阿堯,你來說說在迷蹤嶺發現了什麽。”


    蕭豔骨向來機靈,葉浮生開了頭她就反應過來——這些人不會相信蕭豔骨,卻會信楚惜微。


    她立刻接口道:“我帶人潛入迷蹤嶺,赫連禦已經閉關在斷魂崖泣血窟,本打算伺機暗殺,卻沒想到發現了……”


    她隱去了一些細枝末節,隻將蠱毒之禍著重提出,然而這件事已經足夠讓盈袖和孫憫風驚悸。


    葉浮生適時道:“赫連禦雖然閉關三日,但葬魂宮大權暫時旁落蕭豔骨和厲鋒手中,端清道長孤身尋找蠱洞依然險象環生,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我與阿堯帶人先入迷蹤嶺,把葬魂宮的水攪渾,才能為找到蠱洞增加勝算。”


    盈袖皺著眉:“可是我已接到線報,聯軍還有兩日不到就要至此,來得及嗎?此番各大門派齊聚,勢要誅滅葬魂宮,眼見迷蹤嶺就在眼前,僅憑你我之言能讓他們駐足?”


    “軟話不聽,就隻能設法把他們阻上一阻。”葉浮生難得冷下臉,“這次白道聯軍聲勢浩大,魔道各大勢力也蠢蠢欲動,不管是想趁火打劫還是聯手抗擊白道,都會在這兩三日間趕向迷蹤嶺。”


    孫憫風聞弦歌知雅意:“你要借他們一用?”


    葉浮生望向盈袖,後者頷首:“離此地最近的一波魔道教眾約於兩日後到達。”


    蕭豔骨道:“赫連禦日前發瘋,殺了不少其他魔道門派的來使,本想把人頭各自送迴敲打背後掌事者,但因為時間匆忙來不及,就扔在了距此不遠的山溝裏,現在……正好一用。”


    葉浮生點點頭:“盈袖,勞你派人帶這些人頭去攔截那波魔道教眾,自立白道探子,將他們引向聯軍前來的方向,提前在是非之地外發生衝突,以戰拖戰。”


    盈袖考量得更多:“這樣做不難,可是兩邊都不是傻子,最多隻能阻上一時,待他們撞麵恐怕就生端倪。”


    “因此,還要請你快馬加鞭去通知玄素他們,畢竟蠱禍事關重大,有他們的配合才能將情況引向預料之中的地步。”葉浮生看向她,“一天,隻需要你多拖一天。”


    今日是赫連禦閉關的第二天,明夜子時他就要出關,到時候不管是成是敗都是巨大變數,一天的時間足夠迷蹤嶺內風雲轉過。


    說罷,葉浮生不著痕跡地踩了蕭豔骨一腳,她立刻看向孫憫風:“鬼醫,這片水域現在沒有葬魂宮的崗哨,但是入迷蹤嶺的必經之路,你雖不精武藝,卻擅長醫毒,顧好這裏方是進可攻退可守,明白嗎?”


    孫憫風會意:“屬下會讓‘水鬼’扼住要道,於林中布下毒瘴,若無你們的信號,不管葬魂宮暗客還是白道先行,都別想從此全身而過……不過,你們要怎麽辦?”


    葉浮生看了蕭豔骨一眼,道:“我去宰了‘蝮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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