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禦迴到葬魂宮,重掌大權,清除異己。


    消息傳來的時候,問禪山上的眾說紛紜都已被玄素、恆遠、薛蟬衣聯合端衡道長、色見方丈和曲謹共同控製住,又有大難不死的宋煒親口作證,並取出當晚殺手暗器為憑,說明事發之時端清已被調虎離山,火燒浮屠塔、打殺守衛弟子者另有其人。


    正在眾人驚疑之時,巡山弟子帶迴了十八名負傷帶病的稚子,大半都已經發熱昏迷,隻剩下寥寥幾人還勉強清醒,經過一番救治之後方知惡徒從何逃離,而被他們追·捕斥責的白發道長竟然追了過去,數日杳無音信,怕是已經情況不妙。


    得知消息的時候,問禪山上滿座俱驚,玄素更是腦袋一嗡差點往後踉蹌,幸虧被恆遠撐了一把。色見方丈、端衡道長和曲謹三位長輩當機立斷,分劃半數俠士力量離山去與抵達伽藍城的武林白道聯軍會合,玄素、恆遠和薛蟬衣一同隨行,就連羅家主和花想容也沒在此時多言廢話,同樣清點人手下山助陣,不日將借道洛城直往葬魂宮。


    伽藍城中多少勢力紛雜錯亂自有端儀師太跟沈無端一明一暗聯合控場,再加上陸鳴淵年紀雖輕卻有深厚底蘊為憑、頭腦手段為力,他們需要的隻是一點時間與玄素他們接應,從而統籌全局聚散成一,形成最強力的中堅和後盾。


    事態如火如荼之際,楚惜微與葉浮生已帶百鬼門屬下經幽川奔赴迷蹤嶺,有泗水幫相助大開方便之門,又有沈無端帶來的一隊“水鬼”在船下保駕護航,就像魚入江河順水而下。不知是否收到風聲,一路上數次遭遇流竄為惡的魔道中人,卻都不成章法組織,像是群龍無首的烏合之眾,起先楚惜微並不打算趕盡殺絕,挑了幾個人刑訊問話,卻隻能得到模糊不清的消息,到後來隨著距離漸近,他便示意不再留活口,殺而代之,在葉浮生指點下於沿途埋了數顆釘子,量不在多,卻能在關鍵時刻相互唿應聯合,起到以點破麵的奇用。


    “這裏是秋水塢,離迷蹤嶺隻剩不到五裏的路程,再往前些就要進入他們的崗哨外圍,因此順水直行雖然快卻容易打草驚蛇,棄舟轉山道雖然繞路卻能減小暴露的危險。”帶路的人是泗水幫曹幫主的親信,他將舟子停在野渡口,以附近人高的荒草隔絕視線,這才對楚惜微與葉浮生拱手道,“我等隻能送到這裏,前路艱險,還請各位多多保重。”


    楚惜微頷首道:“泗水幫此番相助,百鬼門銘記於心。”


    那人聞言便是搖頭,苦笑道:“這次問禪山大劫,若非有諸位搭救,我們少幫主怕是……葬魂宮為禍多年,如今也到了作繭自縛的地步,隻是希望此番能一舉誅魔,免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楚惜微明白他的顧慮,也不多說空口話,隻是道:“既然如此,後方各派俠士聯軍趕赴之時,還要請泗水幫多加助力。”


    “在下省得。”


    楚惜微眼看那隊舟子消失在山水轉圜處,揮手示意“水鬼”分散藏身,剩下三十六名“幽魂”各自潛行在後,轉眼間野渡已空蕩得近乎無人。


    “師父,你在看什麽?”從剛才起葉浮生便一言不發,楚惜微吩咐完事宜轉過頭,就發現他望著前方怔怔發呆。


    “這條路我走過。”葉浮生收迴目光,見楚惜微凝眉不解,便道,“十三年前我從斷崖掉下來,就是從這條路走出去的。”


    楚惜微臉色一變,當年種種細枝末節葉浮生在醒來之後已經對他掰爛揉碎地說了,為此他做了好幾迴噩夢,都是夢到年輕的顧瀟雙目無神地從山崖掉下去的模樣,而每一次他抓住的都是虛無的風,幸虧醒來時候那人在身邊,並不濃重的唿吸吐納卻證明了最無可抹滅的存在。


    哪怕當初未曾親眼目睹,又時過境遷十三載,當楚惜微聽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五指攥緊,心裏驀地像被針紮了,泛起綿綿密密的疼。


    楚惜微張開手指包裹住葉浮生緊握的拳頭,放輕聲音道:“這一次,有我陪你來去。”


    葉浮生聞言笑了,然而這笑容隻出現了一瞬,就在下一刻收斂起來。


    霧靄濃濃的岸邊密林中,隱約出現了兩道人影,潛伏在側的“幽魂”正欲行動,就聽見葉浮生輕聲喚道:“盈袖,孫先生。”


    此人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半瞎,耳力非常人可比,旁人會被色相迷惑,卻比不得葉浮生在生死昏暗間鍛煉出來的直覺。楚惜微不疑有他,抬眼看去隻見入林幽徑中站著一男一女,正是本該留在雁鳴城的孫憫風和盈袖。


    蘆葦蕩到底不是談話的地方,楚惜微跟葉浮生進了林子,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雁鳴城暗網有掠影衛接受,天京來使已經抵達,我還留在那裏礙眼嗎?”盈袖輕笑一聲,“你們在伽藍城和問禪山鬧出了大動靜,我等尋思著那裏群雄齊聚,與其錦上添花還不如先到迷蹤嶺探探風,沒想到也隻比你們早了兩天。”


    葉浮生把她這兩句話在心裏轉了個彎,道:“赫連禦出了什麽事?”


    以盈袖謹慎的性子,若非葬魂宮裏出了大事,她絕不可能隻帶了一隊暗客就往迷蹤嶺來,甚至還帶上了精通醫毒卻不專武藝的孫憫風。葉浮生隻需一個轉念,就知道必定是盈袖得到了什麽重要線索,再思及此地仍不見葬魂宮巡邏暗衛,恐怕是老巢捉襟見肘,此外還需要用上孫憫風的助力,很可能是跟重傷脫險的赫連禦有關。


    盈袖暗讚一句敏銳,也不賣關子:“我得到線報,說赫連禦瘋了。”


    “瘋了?!”


    楚惜微與葉浮生同時一驚,在旁沉思的孫憫風終於抬起頭,道:“我們冒險進入此地,但不能擅入葬魂宮,因此沒見到赫連禦本人,暫時無法確診,不過……從那兩具屍體來看,他就算沒瘋,也不遠了。”


    盈袖帶他們轉入林子,在一處岩洞前停下,隻見她拍了拍手,便有兩道黑影從隱蔽處現身,進洞不過片刻便拖出了兩具屍體,並排放在他們麵前的荒地上。


    屍體身上的血早已凝固,放在地上也不擔心弄髒草葉暴露行跡,然而讓楚惜微與葉浮生眉頭深鎖的是,這兩具屍體的模樣都太慘了。


    一人喉骨粉碎、四肢不翼而飛,一人被開膛破肚、裏麵的內髒都不見了,隻有驚恐痛苦的表情永遠凝固在臉上。


    他們不是沒見過死人,自然能分辨出這兩具屍體身上都沒有利器造成的痕跡,無論皮肉翻卷處還是筋骨斷口處,俱是參差不齊仿佛被野獸生生撕扯開來,可葉浮生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從一具屍體的喉間發現了五個深入骨肉的指印。


    這是人手才能留下的傷痕,可他們若真是被人親手虐殺,那麽那個人不是個滅絕人性的畜牲,就是喪心病狂的瘋子。


    楚惜微眯了眯眼睛:“修羅手……是赫連禦。”


    葉浮生沒急著起身,他用帕子包裹住手指撩開屍體的衣物,發現了他們身上的般若花刺青,與尋常葬魂宮人不同的是,那刺青底下還都盤著一條小指粗的黑蛇。


    “這兩個人,曾是赫連禦的兩個‘蝮蛇’暗衛。”盈袖道,“三天前,他們辦砸了一件事,就被赫連禦當場虐殺後拖出大殿,目睹者有葬魂宮各級掌事者。”


    “蝮蛇”乃是葬魂宮五毒衛之首,向來是赫連禦最忠誠可用的爪牙,誰都想不到他會下如此重手,葉浮生不禁問道:“他們做錯了什麽?”


    盈袖嗤笑一聲:“他們奉命處理叛逆的時候,赫連禦說了要割滿一千刀,可受刑者在四百刀之時便死了,因此就得自己付出代價。”


    楚惜微麵冷如冰,葉浮生皺眉道:“他當眾如此做法固然能殺雞儆猴,卻不怕其他人寒心嗎?”


    盈袖道:“你認為我會知道瘋子在想什麽?”


    “還有呢?”


    “還有就是,他的行為開始失常。”盈袖用手指輕點額頭,“昨天夜裏我孤身仗著輕功摸進葬魂宮禁地,發現他在水潭邊自說自話,時而大笑時而發怒,甚至……去攻擊水影裏的自己,可惜我吃不準附近是否有埋伏,也不敢太接近,聽得不多。”


    葉浮生問道:“你聽到了什麽?”


    盈袖看了他們一眼,再開口時竟然就是赫連禦的聲音,含笑帶隱怒:“師父,你騙我,你故意拿這些話來騙我,你根本沒有死,你隻是不想認我!”


    楚惜微擰眉,盈袖又話鋒一轉變成了另一番口氣,冷淡得近乎無情:“自欺欺人。”


    頓了頓,她又垂下眼瞼泫然欲泣:“師父,是燕安錯了,你若不原諒我……你若不原諒我,我便把當年追殺你的人統統宰了,將人頭一一擺在你麵前謝罪,好不好?”


    話到後半截,由欲泣變成了詭笑,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楚惜微望向孫憫風:“你怎麽看?”


    孫憫風言簡意賅:“病得不清,無藥可救。”


    盈袖搖頭道:“我觀其態不似作偽,所以才覺得奇怪……從先前情報來看,他離開問禪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迴到葬魂宮後反而變得瘋狂起來?”


    “有可能。”葉浮生忽然道,“常言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赫連禦久練《千劫功》,以血養氣、以命奪力,體內真氣混雜不堪,都靠《千劫功》內力和長生蠱壓著,現在他失了長生蠱,又在《千劫功》最高層的突破關頭被重傷打斷,無疑跌落了一大境界,倘若再遇到什麽足以動搖心神的刺激,別說瘋狂,就算成了癲傻都有可能。”


    “有意思。”孫憫風摸了摸下巴,“然而心狠之人也心冷,赫連禦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會為什麽人或事動搖呢?”


    葉浮生默不作聲,楚惜微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既然你早來了兩日,可有打聽到端清道長的消息?”


    盈袖的目光在他那隻手上打了個轉,心裏一突,麵上不露端倪:“沒有。”


    葉浮生驀地抬頭,重複道:“沒有?”


    盈袖道:“赫連禦迴來得悄無聲息,當他現身人前是在三天前,已經變成這副模樣,但他迴來的時候有帶什麽人,我並不清楚,不過……”


    “不過什麽?”


    “他這兩天往泣血窟走得很勤,還安排了‘蝮蛇’在那裏看守,連朱雀、玄武兩殿掌事位空懸也沒管,甚至將‘金蟾’大權移交給蕭豔骨,讓她跟厲鋒聯手處理事務。”盈袖看向葉浮生,“泣血窟是赫連禦練功閉關的地方,若他真的把端清道長帶迴了迷蹤嶺,一定會關在那裏。”


    聽到“泣血窟”三個字,葉浮生的臉色頓時變了。


    鮮血從指尖一點一滴地落下。


    泣血窟內從來都是不見天日的,然而當赫連禦睜開眼的時候,牆上一盞殘燈的火光映入眼底,竟然是流動著如血一般熾烈的紅色。


    從蒼白的左手背一路向上,血脈幾乎要突破皮肉的禁錮,虯結如在皮下蠕動的蟲子,脖頸青筋根根畢現,牽動臉上的經脈也顯露出來,然後又慢慢隱沒下去,歸於平靜。


    奇經八脈、九大奇穴、心肺要害、丹田氣海……當四肢百骸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感,赫連禦終於抽出了手,對旁邊的蕭豔骨道:“放開他。”


    蕭豔骨手心裏已經全是冷汗,她鬆開手中鉗製人手臂的軟鞭,看到白發道長倚靠牆壁一聲不吭地滑了下去,隻在山壁和地麵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跡,若非還能察覺到微不可聞的唿吸,幾乎要以為他死了。


    她不敢看,定了定神,向赫連禦低頭道:“恭喜宮主神功大成!”


    “不過剛剛拿到這身功力,要想突破還得閉關鞏固兩日。”赫連禦將血淋淋的左手抬到嘴邊,一點點舔舐幹淨了,這才單膝跪下想去碰端清的臉。


    然而道長側過頭,他隻摸到了一束染血的白發,撩起來的時候露出小半麵孔,蒼白得比這發絲還要少上三分顏色。


    “我總有辦法,讓你變迴原來的樣子。”赫連禦將那束白發規規矩矩地別迴端清耳後,溫聲道,“師父,你再等我幾天,料理好那些雜碎,我就抓幾個人來幫你恢複功力……太上宮的玄素、百鬼門的楚惜微,甚至顧欺芳的好徒弟葉浮生,我一個都不會漏,你且耐心等著吧。”


    端清自始至終都沒對他說一個字,也沒抬頭看他一眼,不知道是沒力氣,看是不想。


    赫連禦的語氣這般溫柔,卻讓蕭豔骨不寒而栗。


    修羅手奪功便是要命,因為武者一身內功氣血便是根基所在,若是被他掏破丹田洞穿氣海,性命也就隨功力一同去了。


    可赫連禦還不想讓端清死。


    他讓蕭豔骨用機關鉗住端清的行動,在兩天之內分六次一層層抽取端清的內力,不破丹田氣海,卻從奇經八脈裏抽絲剝繭,如此折磨還不如給個痛快,偏偏那人不知道是沒有痛覺還是太能忍耐,從頭到尾一聲也沒吭過。


    蕭豔骨不敢想,本來就強勁如斯的赫連禦如今得了端清的內力,該會變成怎樣的惡鬼修羅。


    她背後冷汗淋漓,赫連禦得不到端清的迴應也不生氣,起身對蕭豔骨道:“我閉關兩日,你給他處理傷口,別讓人死了。”


    “……是。”


    眼見赫連禦的身影消失在洞口,連腳步聲都在耳中遠了,蕭豔骨還不能放下提在嗓子眼裏的心。她定了定神,看著白發道長的眼神意味不明,指間突然滑落了一支精鐵長針,向那人肩頸大穴探去。


    這已經是個廢人了。蕭豔骨這樣告訴自己,手卻有些發抖。


    下一刻,那支長針被人兩指夾住,分明離皮肉隻剩分毫,偏偏不能存進。


    垂首的白發道長不知何時抬起頭,一雙恢複琥珀顏色的眼睛冷冷看著她。


    怎麽可能?!蕭豔骨心頭一跳,毫不遲疑地棄針,反手便是一記“纏綿”揚空而出,然而那漫天雨幕般的牛毛細針竟無一穿骨入肉,甚至連半點聲息也被發出,便被一截斷刃掃了下來。


    斷刃?!蕭豔骨臉色劇變,她看到那截原本插在洞壁上的鏽跡斷刃被白發道長一掌震了出來,落在那隻蒼白的手中就像握住了一根枯枝,綻開血色的梅花。


    哪來的血?


    頸側一涼,蕭豔骨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指腹上有殷紅一線,那傷口不深,卻讓她心驚膽戰。


    剛才那截斷刃能劃破皮肉,就能封喉斷骨。


    她看著端清手扶牆壁站穩身形,動作很慢,可蕭豔骨不敢再動第二下,因為她知道這個人不會給她第二次活命的機會。


    “你……還有內力?”


    蕭豔骨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抖,她無法想象有人能在赫連禦的修羅手下仍存餘力,就算那個人丹田氣海仍在,可是被抽空了經脈裏所有真氣之後,怎麽可能還能站起來?


    “把手從袖中刀上拿開,貧道若想殺你,剛才就不必留力。”端清的聲音很輕,比蚊呐也大不了多少,“趙冰蛾的徒弟,跟她一樣心狠手辣。”


    蕭豔骨猛然抬頭,袖中一截刀刃滑入掌中,那本是她手上一隻寒鐵鐲子,按下隱藏機括後便褪下外殼,彈出隱藏其中的一圈寒刃,像個在指間盤旋的銀環。


    三刀分流定乾坤,其中驚鴻主快迅疾無匹、斷水主勢驚濤駭浪,而挽月主變陰晴不定。


    月是本有陰晴圓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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