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豔骨將一瓶烈酒倒在赫連禦身上,酒水殺得他渾身一顫,混合著膿血和汙垢從傷口流下,滲入腳下的荒草地。


    她一身與端清別無二致的黑白道袍都被血染紅,邊角下擺還被火焰燒去部分,左右這裏是在問禪山下幽澗中,四周無人跡,蕭豔骨也不打算再頂著這身栽贓嫁禍的皮,抬手就要撕掉臉上的麵具。


    “慢……著。”


    一路沉默的赫連禦忽然出聲。


    他用僅剩的左手撫上那張已經被高溫烤得快要龜裂變形的麵具,手指一點點按平了卷翹裂口,眼睛裏黑沉得似乎什麽都看不清,蕭豔骨隻覺得那隻手就像毒蛇在臉上蠕動,背後毛骨悚然。


    赫連禦怔怔看著這張臉,蕭豔骨的手藝天下無雙,可惜這張麵具到底是毀了,上頭布滿了裂痕,就算勉強拚迴去,也如破鏡難圓。


    一如他和慕清商的過去。


    蕭豔骨忽覺臉上一疼,赫連禦突然屈指撕扯下這張麵具,在掌心裏揉碎之後棄入水中。一股寒意從她腳底竄上來,蕭豔骨一句話也不敢說,繼續用酒清洗赫連禦身上幾處傷口。


    用酒粗略洗過一遍,她便將手放在赫連禦背後,握住那支穿入血肉的弩箭,低聲道:“宮主且忍耐些。”


    赫連禦不做聲,他手裏緊緊握著那支從蕭豔骨頭上拔下的烏木簪,眼睛裏黑沉得什麽都看不見。蕭豔骨見狀也不多廢話,一手握住箭身,使了巧力一沉一提,但聞“嗤”地一聲,弩箭被猛然拔出,卻沒有傷及附近的血脈筋骨,就連血也隻流了一瞬就被她止住。


    “箭上無毒,這些個名門正派也就有這點好處了。”


    蕭豔骨不知是諷是讚地道了一句,赫連禦深吸一口氣,看向自己右手斷腕處,冷冷道:“塔內,一個活口都沒了嗎?”


    “屬下隻放走了第一個前去報信的人,還有一個緊追端清道長離開,我等不敢妄動……剩下的就算還有一口氣,一把火下來也什麽都不剩了。”頓了頓,蕭豔骨又道,“端清道長那邊,有魏殿主牽製,他雖不是道長對手,但殺了那多餘之人不在話下,宮主大可放心。”


    赫連禦的聲音裏褪去慣有笑意,寒冷得讓蕭豔骨心驚:“迷蹤嶺內……厲鋒有傳來消息嗎?”


    蕭豔骨道:“各大門派圍攻迷蹤嶺,屬下與魏殿主將‘百足’和剩餘的‘天蛛’都調遣迴去支援,各地分舵相互照應,該能暫緩燃眉之急,待宮主迴去重整大局,必定萬事無虞。”


    赫連禦冷笑一聲,抬起自己的斷腕:“憑我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會去之後第一個剁了我的人,就是那些好下屬們。”


    蕭豔骨不敢說話,白道尚有家勢交情與名聲原則勾連,魔道中人卻向來如蠱蟲殘殺,赫連禦全盛之時在魔道如日中天,現在虎落平陽,恐怕就要被野狗欺到頭上了。


    她把赫連禦從浮屠塔救出來,知道他身上傷勢如何、體內功力也被他人真氣封禁,雖說傷口能愈合,就連斷手也能再續,但是那內力一日不解封,赫連禦就一日形同廢人,然而他在黑白兩道都樹敵甚廣,在此時期內要出個三長兩短簡直是防不勝防的事情。


    赫連禦若是現在死了,那麽他的功法、勢力、“蝮蛇”暗衛還有關外的網子……


    蕭豔骨垂下頭為赫連禦包紮傷口,眼中暗光一閃即逝,指甲裏一根細短的針吞吐寒芒,卻在即將刺破表皮之前縮了迴去,乖順地藏迴原處。


    背後傳來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赫連禦抬起頭,看到一個人影穿過荒草雜木走了過來,方到近前便再無餘力,雙膝落地跪倒下來,以劍支撐身體,血腥味被夜風刮起擴散,好在這裏乃是深澗之下,一無人跡二少蟲獸,否則便麻煩了。


    魏長筠整個人就像從血海煉獄裏撈出來的一樣。


    他在伽藍城與葉浮生一戰,被其一刀貫體,雖然避開心髒要害,卻傷了胸骨肺腑,若非早年得宮主青眼,學了《千劫功》運氣心法,怕是當場就要折在後輩手中。


    魏長筠得知鄭太守已經不可利用,毫不遲疑地斷尾守宮,將據點拋棄,以最快速度召集了可用心腹趁亂逃離伽藍城。他傷勢重,本該先找地方調息養傷,同時設法與問禪山上的赫連禦取得聯係告知生變,卻沒想到去信的人匆匆迴轉,還帶來了風塵仆仆的蕭豔骨。


    “宮主陷於無相寺,而迷蹤嶺情勢危急,我倒是有兩頭兼顧的主意,隻是……”蕭豔骨在他身上打了個轉,目光定格在那道猙獰刀口上,“隻是,要看魏殿主對宮主的忠心,比不比得上自己的性命了。”


    當時魏長筠一手虛按傷口,抬眼看著蕭豔骨:“是必須我的性命,還是蕭殿主容不下魏某?”


    “四大殿主本該平起平坐,但是宮主向來最親信於你,而我資曆最淺也掌權最少,若有機會能讓魏殿主名正言順去死,豔骨自然願意讓您死個明白。”蕭豔骨微微一笑,“這個辦法也不是豔骨故意給魏殿主設圈套,實在宮主如今處境危險,看守他的人似為舊相識,劍法武功俱都難敵,就算放眼整個葬魂宮,恐怕除卻宮主之外,唯有魏殿主能將其絆住,否則要在此人手下救出宮主,難如登天。”


    魏長筠知道她說的是誰,因此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那個人有多厲害、對宮主來說是怎般存在,天下沒有人能比看了這些年月的魏長筠更清楚,蕭豔骨的確是在為自己上位掃除絆腳石,但現在也的確沒有第二個辦法能救出赫連禦。


    若是魏長筠平常時候,在端清劍下尚且生死難料,更何況他已經負傷,又為纏鬥不可退避,下場幾乎在他點頭刹那已經注定。


    問禪山現在布滿白道勢力,他們帶的人越多就越麻煩,因此蕭豔骨隻點了十餘名可用的暗客隨行,有山上還未暴露的樁子做掩飾,才讓他們順利進了無相寺。


    白天送飯的人混入了暗樁,不僅留下毒患,還為赫連禦通了消息,讓宮主在夜裏子時設法將端清暫時逼離浮屠塔,然後由魏長筠在隱途攔截牽製,蕭豔骨才好趁機扮成端清的模樣入塔。


    以她神鬼莫測的暗器功夫,要在無聲無息間迅速拿下第一層的守衛並不難,然後一路向上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隨行下屬便趁機入內展開暗殺。為了將禍水東引,赫連禦更是讓蕭豔骨放火燒塔引來巡邏的恆明等人,當著他們的麵一路打殺出去,坐實端清的“罪名”之後才化明為暗,將白道眾人的目光引了大半到端清身上,使得他們能渾水摸魚逃到此處。


    這處深澗就在問禪山下不遠,隻是地點隱蔽,白道眾人自亂陣腳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裏來,蕭豔骨放出了嗅蟲召喚附近下屬,然後就開始給赫連禦處理傷口。


    她沒想到魏長筠還有命趕來,然而隻看了一眼,蕭豔骨就放下心。


    魏長筠活不了了。


    他那把寬大的重劍隻剩下半截,身上原有的刀口再度崩裂,這一次皮肉翻卷開來,幾可見骨,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狹窄劍口貫穿背後,蕭豔骨一眼就看見了傷口中的幾根木刺,猜測他恐怕曾被人一劍釘在樹幹上。


    蕭豔骨想不到魏長筠是如何拖著這樣一副殘軀來到這裏,但她能看見魏長筠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傷口的血已經不再流得厲害,這不能說是情況好轉,而恰恰證明他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了。


    魏長筠跪在地上嘔出一大口血,整個人的筋骨都好像被寸寸打斷,精神全部抽空,隻剩下一口氣在吊命,然而他看到赫連禦的時候,就像一堆燒幹的柴迸發出最後的火星,嘴角費力地扯出一個笑來。


    “宮、宮主……”


    赫連禦睜開眼,看著心腹下屬這般模樣,臉上半點動容也無,隻是問道:“他怎麽樣了?”


    “他……”魏長筠的手指在泥裏摳動一下,勉強撐起了身體,定定地看著赫連禦,卻沒有急著開口。


    蕭豔骨向來知機識趣,見狀便起身道:“屬下去外麵望風,等待接應的人到來。”


    她脫下那身黑白相間的道袍,露出裏麵的束袖黑衣,一個矮身鑽入叢林,就像一滴墨融進了黑夜,再也看不到蹤影。


    等蕭豔骨走了,魏長筠才啞聲道:“他……他不是慕先生。”


    赫連禦左手五指在這一句話間嵌入掌心。


    他抬手撐起了魏長筠的身體,讓對方說話能順暢一些,低頭垂目:“那麽……他,是誰?”


    “我……並不知道,但是……”魏長筠扯了扯嘴角,聲音嘶啞,“宮主,他既然不是那個人,就、就不會對您手下……留情,您……也不能再把他當成慕先生,否則……”


    赫連禦避而不答,手指搭上魏長筠脖頸脈搏,默然片刻,道:“這一次,我救不了你了。”


    “我……正因如此,才、才要來見你最後一麵。”魏長筠抓住他僅剩的左手,渾身都在發顫,“宮、宮主……我用了秘法傷他氣海,現在問禪山白道都在追殺他,可……我怕他還能逃過此劫,到時候……您就隻能等死了。”


    赫連禦微微一笑:“他想要我的命,還沒有這麽容易,我……想要的人,也不可能得不到。”


    魏長筠望著那雙平靜眼底的暗湧,赫連禦此時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可他知道這個人終於瘋了。


    他從十六歲開始跟隨赫連禦,從此拋卻了所有善惡是非,一心一意跟著這個瘋子在腥風血雨裏來去,到現在他終於窮途末路,赫連禦卻還執意要一條道走到黑。


    魏長筠欠他的一條命,還了一輩子。


    他真的累了。


    魏長筠知道赫連禦罪大惡極,知道這個人必定不得好死,然而魏長筠這些年殫精竭慮為其守住葬魂宮的基業,就是希望這一天來得能再遲一些,至少讓自己能死在赫連禦前麵。


    到如今,他終於能得償所願。


    “宮主,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我自知不能勸你,隻求、求你應我一件事……”


    赫連禦抬起頭,他的左手被魏長筠握著一路下滑,停留在對方的丹田上。


    魏長筠凝視著他的眼睛:“趁我還有一口氣……宮主,挖了我的丹田吧,同、同是《千劫功》真氣,應該能讓您打、打破……封禁。”


    赫連禦沒有動,反而道:“我帶你迴迷蹤嶺,長生蠱雖然沒了,但‘離恨蠱’還能為你再延幾年。”


    “您……不必再試探我了……”魏長筠苦笑一聲,氣如遊絲,“當初您讓我練、練《千劫功》心法,不……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能派上這個用場?”


    赫連禦目光微沉,魏長筠道:“您……從來沒有真正相信一個人,以後也不要信了。”


    赫連禦眯起眼睛:“你懷疑蕭豔骨?”


    “她有野心,也……聰明,而且夠心狠,也識時務……”魏長筠覺得自己全身越來越冷,用盡力氣加快說話的節奏,“您對她可以重用,但、但不能交托心腹,聰明的人能在危急關頭救、救您於水火,也……能在緊要關頭棄、棄您如敝履。”


    赫連禦的手指微微屈伸:“本座對她並無虧待,她既然識時務,就該知道自己做什麽最好。”


    魏長筠看了他一眼,忽然扯起嘴角:“當年,慕先生對您,也無虧……”


    最後一個字沒能出口,血從魏長筠口中流出,他垂下眼看著自己被破開的腹部,目光漸漸渙散,夜風帶走餘溫。


    “長筠,你是個聰明人,可惜……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不想活了。”


    喟歎一聲,五指破開血肉,在丹田內舒展,赫連禦閉上眼,感受著熟悉的真氣順著掌心透入手臂經脈,順之滲入四肢百骸,調動體內殘存的內力沉下丹田,衝擊著那道盤旋不散的真氣。


    良久,赫連禦抽出血淋淋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幹了血跡,這才覆在魏長筠臉上,合上那雙空洞的眼睛。


    他這一生殺了不知多少人,卻還是頭一迴為人闔目送魂,感受著掌下血肉從溫軟變得冷硬,消失掉最後一絲生機。


    軀殼猶在,卻隻是空有其表。


    赫連禦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意識到,原來死亡就是真的沒了。


    冷風從背後席卷過來,彌漫開一絲冰冷的血腥味。


    “當初您收我為徒的時候,贈了潛淵、百嶽兩把劍,我喜愛潛淵的輕靈詭譎卻用不慣百嶽的笨重勢沉,後來遇到了長筠,就把百嶽丟給了他……我說‘今天是我救你一命,以後你拿著百嶽要護我的命’,這麽一句話,他記了一輩子。”赫連禦沒有迴頭,聲音很低,“他不是好人,卻是……這世上最後一個,對我好的人了。我是真的想救他,可是他……跟著我這些年,已經活累了,我別的給不了他,隻好成全他這一次。”


    慘白月光從上方稀疏落下,映亮雪寒劍刃,赫連禦感受到頸邊一線涼意,他似乎有些迷茫地問道:“您說,我真的錯了嗎?”


    身後人沒有迴答他,赫連禦又想起了什麽,低低一笑:“啊,我都忘了,你說自己不是我師父,這句話……你迴不了,那我自己來答。”


    他自說自話,慢慢起身,劍刃在他頸側開了一條細口,但並沒有再進一步。


    赫連禦轉過身看著端清,白發道長一身血汙,雙眼已經不見了琥珀顏色,隻沉凝了發暗的紅,像凝固的血塊。


    他隻是看著赫連禦,臉上一絲表情也無,握著劍的手紋絲不動。


    赫連禦的嘴角慢慢上揚,勾起一個有些孩子氣的笑容——


    “我是錯了……但,就算是錯,我赫連禦也要一錯到底!”


    下一刻,兩道人影交錯,一雙劍刃相接相震,端清握劍的右手虎口崩開,赫連禦手中的半截斷劍終於不堪重負,從劍柄開始猝然分崩離析,碎成了再也拚不迴去的鐵塊。


    “長筠的秘法,是我親自教他的,一用此術則全身血氣逆行,但中招的人也一樣。”赫連禦看著端清,左手五指收攏又展開,“道長,你一言不發,是因為氣海受損,怕自己一開口就泄了真氣使內力亂竄對嗎?”


    端清沒說話,腳尖在地上一點,身如飛燕掠了出去,赫連禦側身一讓,卻不想端清人雖掠過,劍勢卻陡然迴轉。赫連禦順勢旋身,劍尖幾乎是與咽喉擦過一圈,他的左手一抬一收,眼看就要鎖住劍身,卻沒想到撲了個空,隻抓住一道殘影。


    來不及看清,赫連禦憑著感覺飛身而退,同時左手飛快提掌,在身前打出無數虛實難辨的掌影,似風吹浮萍四散千裏,掌影與劍影相交,發出刺耳銳響,仿佛有金戈鏗鏘。


    連退十三步,赫連禦背後忽然生出寒意,他右手曲肘一撞,正好架住了一道劍刃,刃身入肉,他臉色一白,幾乎能感覺到冰冷劍鋒切在骨頭上的感覺。


    “顧欺芳的好徒弟廢我一隻手掌,現在道長你要親自廢我一條胳膊嗎?”他嘶了口冷氣,左手屈指成爪劈頭抓向端清麵門,趁機拉開距離,看著道長劍刃淌下血線,竟然還笑得出聲。


    “你一言不發,那麽在問禪山上麵對千夫所指怕是也一字難提,這種有口不能言的感覺……闊別三十四年,有沒有讓你感到懷念?”赫連禦笑得開懷,“當年中原白道聯合逼殺,卻讓你借著跳崖死裏逃生,這一迴可還有如此運氣嗎?”


    寒光一閃,劍尖已經直逼眼睫!


    赫連禦可不敢拿自己僅剩的一隻手去跟破雲劍爭鋒,然而他背後是一棵大樹,已經退無可退!


    然而赫連禦笑了。


    端清的唇角溢出了血線,握劍的手依然很穩,卻不能再進一步。


    赫連禦身後傳來了人影聳動的聲音,借著月光看過去,那是十多個小孩子,最大的還不滿十歲。


    不少孩子已經昏死過去,身上傷口日久流膿,俱被黑衣蒙麵的葬魂宮暗客擒在手中,而站在他們最前麵的人正是蕭豔骨。


    “奉宮主之命,下蠱毒之前帶走附近村鎮孩童十八人,灌下啞藥,盡數在此。”蕭豔骨迎著端清那雙血一樣的眼,背後生冷,十指緊握才勉強把話說完,“我等知道長劍法無雙,要從您手下救命是絕無可能,但這裏十八柄快刀十八名稚子,您想在一息之內救下也難如登天。”


    端清依然沒有說話,那雙血一樣的眼睛在那些孩童臉上一一掃過,最終收了迴來,落在赫連禦身上。


    赫連禦臉上很髒,笑得卻很燦爛,仿佛從沼澤裏開出一朵有毒的花:“道長,當年您常說‘罪不及無辜,禍不及婦孺’,我知道自己在你眼中死不足惜,能拿十八條無辜孩童性命墊背,說不定下了地府還能踩著他們過十八層地獄,落個無罪投胎,你覺得呢?”


    他見端清不說話,又攤開手:“您有兩個選擇,舍小為大殺了我也看著這些孩子去死,從此成了斬殺大魔頭的英雄,一洗昔年汙名,他日就算有人置喙,那也不過是不通大局大義的庸人……或者,您放下劍,跟我迴迷蹤嶺,我放他們去問禪山。”


    端清麵冷如冰。


    蕭豔骨心裏打鼓,赫連禦其實也沒底。


    若是當年那個心慈手軟的慕清商,他就算閉上眼睛也知道對方會怎麽選,然而麵對如今冷淡決然的端清,他就算把一雙眼珠子挖出來也看不清對方究竟是怎麽想的。


    赫連禦還沒想明白,端清卻動了。


    停滯的劍尖一頓之後繼續向前,赫連禦心頭一跳抬手去擋,蕭豔骨臉色劇變指訣立發,十八名殺手都落下了刀,還醒著的孩童睜大驚恐雙眼,發出無聲的慘叫和嚎哭。


    一刹那,鏗鏘之聲不絕於耳,血霧彌漫鋪灑如雨。


    赫連禦的手撲了個空,端清刺向赫連禦那一劍隻是虛晃,實際上他腳下一錯身形陡然變換,似雲開驚雷動,電閃龍蛇走,幾乎是在蕭豔骨下令刹那落在了殺手麵前,左手一震袍袖,以聚氣攬勢之法將跪在他們身前的孩童盡數掃得撲倒在地,右手掌中劍隨身而動,劍與人化為破雲長虹,快到了極致,厲到了巔峰!


    十八殺手同時下刀,殺氣密布,縱橫成網!


    一把利劍振袖出鋒,寒光乍破,破空而至!


    下一刻,十八柄快刀伴隨十八條手臂騰空飛起!


    蕭豔骨隻覺得眼睛都被這一道劍光刺痛,她本能飛身後退,同時雙手連舞,十指之間迸射六支細如牛毛的長針,分別撲向六個撲倒在地的孩童。


    她心裏明白自己的長針破不了端清劍氣,可是對方若想救人,就必得收起劍氣免得誤殺稚子,那便是可乘之機!


    端清果然動了,他長劍一挽以“黏”字訣穩穩吸住了六支長針,然而一枚透骨釘如跗骨之蛆後發而至,算準了他的動作反應,恰恰打進端清右腿膝彎!


    他連臉色也未變,右腿失力便以左腿為支點旋身,揮手一劍灌注內力橫掃而出,被端清護住的孩子們隻覺得眼前一花,耳邊就傳來接二連三的倒地聲。


    端清終於說話了,聲音很輕,也很沙啞:“還能動的,帶上其他人,一路向西上問禪山。”


    年紀最大的一個男孩被這聲音一震,如夢初醒,抱起倒在自己腳邊的小女孩,第一個扭頭跑了出去。


    有了開頭,剩下的孩子接二連三反應過來,在這生死關頭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相互拖拽著向西邊跑,不敢迴頭,也不敢停。


    他們麵前是仿佛無盡的黑暗,腳下跨過十八具尚存餘溫的殺手屍體,都是斷臂封喉,死不瞑目。


    端清看著他們最後一個人的影子消失在山道盡頭,這才轉過身,看著緩緩走來的赫連禦和蕭豔骨。


    他一身道袍裂開了十八道口子,分別落在肩頭、臂膀、胸背、腰腹,其下皮肉未損分毫,臉上卻連一絲血色也無。


    “虛招為幌亂人陣腳,變步提劍直取刀鋒,以人為陣化劍成影,道長……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三十四年不見你用劍,卻是更上一層樓了。”頓了頓,赫連禦又笑了,“不過,我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做,比當年……更傻。”


    端清無動於衷,血從他的唇角淌下朱紅一線,濡濕了衣襟領口。


    “你來的時候將豔骨布下的一路埋伏掃了個幹淨,現在又攔住了我們,他們這下是真能逃出生天,可是……你怎麽辦呢?”赫連禦走到端清麵前,握住他掌中的劍柄,輕輕用力,將那柄古劍奪了過來。


    他抬起劍刃,輕嗅一口劍上血腥味,搖頭歎道:“枉費紀清晏和色空洗滌此劍十三年兇性,現在又飲人血,看來它再也變不迴那把清正無爭的破雲劍了。”


    說話間,他將古劍插在腳邊,手掌握住了端清的手。


    那隻手比他更涼,指腹探過脈門的時候,那脈搏輕低若無。


    蕭豔骨提起的一顆心沒有放迴去,反而更加忐忑,她仔細觀察了一下,才發現端清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閉上,頭也垂了下來,唯有身軀還未倒。


    這個人,昏過去了?


    “氣海被創仍能從白道圍攻中破開路徑追我至此,一言不發連番戰後斷刀殺人,為了救人還開口提醒泄了真氣,天底下沒人再能做到他這一步了,可惜呀……他要是再心狠一點,就真能殺了我了。”赫連禦凝視著端清的臉,臉上笑容扭曲又滿足,將那隻手握在掌心,像握住了一個世界,“師父,我帶你迴迷蹤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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