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清睜開眼的時候,夜色正黑沉。


    問禪山之危雖解,隱患卻還不小,除了分部人手守住四方要道,還要安排人料理前來求救的百姓。孫憫風雖然留下解藥,但如趙冰蛾所言,這些人中毒不輕,再多的藥也是杯水車薪迴天乏力,他們隻能竭力盡人事聽天命,力求把傷亡控製在最小的範圍之內。


    大難臨頭,各奔東西已經太晚,唯有將一盤散沙擰成一股繩來,不管甘願與否,都得事急從權,連日磨合下來,終於有了些合作互助的樣子。


    比起心有打算各懷考量的長輩,小輩們之間的交情總是義氣為先,經曆了一番生死,或多或少都生出些同甘共苦的情誼來,不管這些感情能否經得起他年世故的磋磨,總歸是在心上留下了影子,等待歲月與人情的考較。


    端衡、色見、花想容、曲謹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坐鎮統籌,下麵諸般事宜安排有條不紊,端清就重新靜默下來,比牆頭壁上的枯草幹花還要少些活氣。


    他是個頂奇怪的人,在這次大劫之前武林中鮮有人知“端清”是誰,隻從道號推論輩分,曉得他是東道端涯的師弟,本以為是個年長的老道,卻不想當端清真正露麵,竟是個霜發韶華的人物。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古怪道長竟然能拿下赫連禦。


    各門派裏想打探端清底細的人不知凡幾,俱都被端衡令太上宮眾人擋了迴去,端清自己也在那日之後少有露麵,而是靜心養傷。


    孫憫風臨走前特意給他看了傷,端清腹部的血口好處理,可左手被火雷珠所傷,雖然不如赫連禦那般當場致殘,整條手臂卻也沒剩下幾塊好肉,從皮到骨都受創厲害。鬼醫細細診斷了一會兒,便幹脆問他:“你是要武功,還是隻要一隻手?”


    端清抬起眼,孫憫風便解釋道:“皮肉之傷好辦,可是手筋已經被火雷震碎,連骨頭也被傷及。你若是隻想行動如常,那麽我能保證你在一月內恢複如初,然而你若還想用這隻手動武,就得刮除腐肉切開肌理,把裏麵的斷脈碎骨重新接上,這不僅得下針刀,還要動虎狼之藥……曾經我給一個人用過此法,最後雖然斷骨重續,人卻受不了這個過程活活疼死了。”


    他話音剛落,端清便道:“我選後者。”


    孫憫風生平在人身上動過不下千百次刀子,唯有這一迴最是膽戰心驚。


    他下刀的時候沒有上麻沸散,因為這東西雖好,卻會傷經脈,然而端清的忍耐遠遠超出孫憫風預料,仿佛被自己一刀割掉的不是人肉而是木屑,被腸線一點點連起來的也不是手筋而是破繩子。


    從頭到尾,給孫憫風打下手的玄英都將汗濕帕子換了四迴,端清卻始終看著針刀在自己血肉間切割彌補,連臉色也未變過。


    孫憫風心想,這樣的人要麽是沒有痛覺觸感,要麽就是他習慣了更刻骨的疼痛,才會覺得這種程度不足為道。


    他順著這方向略一思索,就不敢深想,畢竟比刮肉刺骨還要可怕的疼,恐怕也隻剩下千刀萬剮了。


    自孫憫風帶人走後,端清便交代了端衡幾句,自己去了浮屠塔,一是躲清靜,二是看守赫連禦。


    赫連禦作孽太多,誰都想取他性命,一家一人卻難從眾,隻待此番事了延請各派掌門聚於此處,開公審明眾意,方可殺一儆百,敬千裏無辜亡魂,懾無數邪魔外道。


    他被關在浮屠塔的第七層,盡管功力已被端清封禁,人也被廢了一手,讓鐵鏈綁了個結實,眾人仍然不敢輕慢,由八名武僧和四名江湖好手寸步不離地看押,其下六層各有守衛,就是一隻老鼠也別想偷溜進去。


    端清就在塔內第四層這樣不上不下的關鍵位置,這一夜月黑風高,他睡得也不安穩,剛小憩不久便從夢中驚醒。


    他夢到了年少時光,那些個人與事交錯閃現,仿佛昨日不可追,又似明朝覆水重來;


    他也夢到了顧欺芳,女子紅衣墨發一如舊年模樣,於樹下輕輕撫過他的滿頭霜雪和手上創痕,那裏又冷又暗,除了她的存在,再無明光。


    夢中人絮叨了很多,可是端清頭疼得厲害,一個字都沒記住,到此時大夢初醒,縱然心情都被《無極功》強行壓在平靜水麵下,依然泛起悵惘若失的微瀾。


    那該是一場久別重逢,可惜夢中他未醒,夢醒他不知。


    這一心緒剛起,端清按在胸前的右手就驟然收緊,麵色也白了些,眼中極快掠過一道血光,繼而又消弭沉澱。


    ——“師弟,顧女俠已經去了,你冷靜一些,她定是不願見你如此。”


    ——“……滾!”


    ——“師弟,你之前廢功不成導致真氣走岔,卻沒有及時梳理,反而妄動內功耗損心力,這一迴動了大悲大怒,你這身《無極功》的根基怕是……”


    ——“放……我……出去!”


    ——“……請各位長老助我,自今日起封禁懺罪壁!”


    “……”


    被時光淡抹的聲音在腦中迴響,這段時間端清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故人舊事,額角開始隱隱作痛。


    端清忽然起了身,右手提起放在身側的長劍,抬頭看了一眼並無異動的上方,又用未盡的香柱在地上留了一行字,這才走到欄杆旁一躍而下。


    他的輕功本就不弱,又與顧欺芳混跡了許多年,雖不如驚鴻傳人掠影無蹤,卻也似微風拂柳轉瞬不見,借著窗外夜色和塔林遮掩,並未驚動塔中其他人。


    端清實際上並沒有什麽目的地,他一路疾行,不多時便入了茂密山林。此時夜色黑沉,林中四下無人,就連蟲鳥鳴聲也幾不可聞,端清的眼前卻開始發花,看東西漸漸出現了重影,他沒有再動真氣,而是靠著耳力循聲到了林中溪水旁,盤膝坐下,抱元守一,開始調息丹田中隱隱失衡的兩股內力。


    慘淡稀疏的月光落下,當端清再睜開眼,就看見水麵上映出一雙詭異的眼睛。


    端清生得一雙畫筆勾成似的丹鳳眼,眸珠似點星墜入寒潭,眼尾長睫若著墨,襯著眼下那顆小小的朱砂痣,算是一張清冷麵容上最濃墨重彩的地方。他的眼神向來是冷淡的,清明得仿佛什麽都看過,又好像什麽都沒留下,然而此時在水麵上映出來的雙眼,竟然於琥珀色的眼瞳邊緣生出一圈不祥的暗紅,如同一滴血融入了水裏,並沒有氤氳消失,反而凝固在淨水最中心的位置上。


    他冷冷看著水中倒影,倒影中的人也冷冷看著他。


    “你已經死了……”端清對著那倒影輕聲道,“你自己做的選擇,沒有後悔的餘地。”


    話音剛落,一顆石子落在水中,砸碎了幻影,濺了端清幾朵水花。


    背後傳來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他迴過頭卻沒見到人,反而是上方風聲忽起,一隻手突然落下,抽走了他束發的烏木簪子。


    霜雪發絲鋪展落下的刹那,長劍已經無聲迴轉,穩穩落在了來人頸側,隻要輕輕一抹,人就能喋血劍下。


    然而端清握劍的手沒有動。


    劍下是個身量高挑瘦削的女子,著一身利落的絳紅色束袖衣衫,滿頭烏絲被一支桃花木簪束成高揚的馬尾,寡淡麵容不施粉黛,幸而有一雙靈動鋒利的臥蠶眼增光添彩,唇間銜著端清的烏木簪,笑得很是促狹。


    她拿下烏木簪,去挑端清的下巴,微微一笑,吐氣馥鬱,拖長的尾音像是不懷好意的鉤子:“阿商,你……”


    冰冷劍鋒猝然劃過,未盡的聲音戛然而止,永遠留在了喉間。


    端清手腕一抖,一線血珠飛濺,劍刃又明淨如水,他沒有看地上的屍體一眼,反而是投向叢林,冷然道:“出來。”


    林中突然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音不大,卻刺耳得很,乍一聽像是數人齊齊開口,仔細辨認才會發現這都是一個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女聲笑了一陣,刻意放軟了語調,哀怨道:“阿商,你怎麽忍心對我動手呢?”


    這是顧欺芳的聲音,說話的口氣卻截然不同,端清聽聲辯位一劍揮去,霸道劍風將碗口粗的樹木一斬兩斷,一道人影從樹上跳下來,笑吟吟地站在離端清三丈遠的地方。


    她跟地上的死人一般打扮,麵上也是顧欺芳那副容貌,說話時的舉止神情卻要更到位些,吊起眼梢環著胳膊看來時,仿佛是那死去多年的人從墳墓裏蘇醒,活生生地站在了端清麵前。


    她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模樣:“阿商,十三年不見,你不認得我了嗎?”


    “逝者已矣,無論你們多少算計,打擾亡人安寧都是不該。”端清看著這張臉,冷淡得連半點動容都沒有,“撕下這張假麵,貧道允你一句話的時間。”


    女人輕輕一笑,倒是識趣地撕下麵具,露出一張嫵媚嬌豔的真容,對端清眨了眨眼,道:“蕭豔骨見過端清道長。”


    端清的目光掃了眼地上屍體,淡淡道:“你們都是蕭豔骨,卻非葬魂宮的白虎殿主。”


    蕭豔骨是天下第一的易容高手,她不僅善於縮骨偽裝,更是出了名的機巧狡猾,因此這樣一個人早早為自己做了打算,暗中培養了幾名與自己相似的女子,輪流帶在身邊教養多年,換皮妝麵扮成自己的樣子,學習她的武功和說話處事,成為她緊要關頭時的替身。


    先前問禪山驚變,留在山下與步雪遙對戰虞三娘、後來把持山道的便是替身之一,有了她在明麵上吸引目光,真正的蕭豔骨才能去跟赫連禦接頭。


    眼下出現在端清麵前的,便是另外兩名替身。


    如此隱秘的事情,從十五年前就開始準備,整個葬魂宮內知曉的人也不過蕭豔骨自己和宮主赫連禦,卻沒想到現在一照麵就被端清揭露。


    “蕭豔骨”麵上笑意不改,心裏卻打了個突,替身終究不是正主,學得再像也有所限,隻知道服從命令行事,卻不知道自己這一迴要麵對的人到底是什麽底細。


    她看了眼地上同伴的屍體,莫名間覺得頸項生寒。


    定了定神,“蕭豔骨”道:“今夜冒犯道長亡妻,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替魏殿主向道長帶句話,還請不要怪罪。”


    端清惜字如金:“說。”


    “蕭豔骨”一顆心莫名跳得飛快,她忍住背後突然竄起的驚悚寒意,道:“魏殿主聽聞我們赫連宮主為道長所擒,現囚於浮屠塔受盡苦楚,特命我姐妹二人來試探一番道長是否貴人多忘事,已經不記得當初在故人墳頭的誓言?”


    端清的目光涼如水,“蕭豔骨”道:“若道長果真功法大成斷情絕愛,此番行為無可指摘,魏殿主也無從相擾……若道長會為我姐妹二人這番聲色行徑動怒,便說明道長心中猶存牽掛,並非那遺世忘情的大聖賢,那又為何要違背他年舊約?”


    她說完這段話,就像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麵前的道長靜美如畫,可“蕭豔骨”隻注意到那雙不同尋常的眼,以及身周無聲無息圍攏過來的肅冷寒意。


    那寒意不帶殺氣,卻壓得她全身血液幾乎凍結。


    端清認真聽完了她說的每一個字,這才問道:“都說完了?”


    “蕭豔骨”一怔,下意識地點頭。


    就這麽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她的頭卻一路下墜,重重砸落在腳邊,眼睛陡然瞪大,緊接著倏地渙散,半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


    一劍斷首,語盡命終,然而她自始至終都在警惕,也沒發現端清是何時出了劍,自己是什麽時候被斷了頸項。


    “既然奉命做事,現在事已成,便把命留下吧。”端清足不沾血地踏過滿地狼藉,向來處走去,長劍斂鋒入鞘,夜風吹散了他身上一線微不可查的血腥味,唯獨眼中一圈暗紅愈來愈濃。


    他走得很慢,直到前方傳來火把的光芒,伴隨著匆忙腳步聲和唿喚聲,端清才駐足應道:“貧道在此。”


    來找他的一名僧人,端清記得這人是本該守在浮屠塔第七層的武僧之一,他眉目微垂:“出了何事?”


    “阿彌陀佛。”武僧對他合掌行禮,“端清長老,適才赫連施主想要見您,小僧下來未見您的蹤影,幸在地上發現留字,這便趕來告知。”


    這是數日以來赫連禦第一次提出要求,他十分認清自己身為階下囚的事實,不管敵視還是針對都來者不拒,逆來順受得近乎乖巧。


    然而,他現在要見端清。


    未曾猶豫,端清對著僧人輕輕頷首,跟著他返迴浮屠塔,兩人腳程都不慢,不多時就到了囚室門前。


    “……都出去。”


    赫連禦的聲音因為缺水而沙啞,兩條兒臂粗的鐵鏈拴住他雙肩,心思縝密的羅梓亭甚至在他所跪的石磚下做了機關,一旦他雙膝離地,背後就會彈出弩箭,將其一箭穿心,絕不肯放魔頭活著離開。


    他身上的傷隻做了草草處理,確保不會在公審之前咽氣,血汗塵土凝成一塊塊瘡疤樣的痕跡斑駁身上,散發著難聞的味道,被楚惜微斬斷的手腕傷口已經出現潰爛,觸目驚心,曾經不可一世的葬魂宮主現在比叫花子還要狼狽。


    赫連禦的話,現在自然是沒人肯言聽計從的,然而端清凝視了他片刻,抬手示意看守人都退到門外,使得囚室之內一時間死寂下來。


    “你要見我,是有什麽事?”


    端清緩緩走過來,他的一身黑白道袍在這幽暗之地仿佛成了光與影的交界,隨著距離拉近,明滅了赫連禦眼裏的光。


    我……”赫連禦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慢慢笑起來,“我想見你。”


    短短四個字,似被他在唇齒間咀嚼了一遍,餘音甚至帶上了愉悅的繾綣味道,然而端清始終無動於衷。


    端清低頭看著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經見到了,便到此為止吧。”


    “留步!”赫連禦看他真的轉了身,眼裏閃過不甘之色,又硬生生隱忍下去,聲音放緩,“我……隻是太疼了,見到你才好過一些。”


    端清駐足,沒迴頭:“你作孽的時候,為何不想想別人疼不疼?”


    “你就是為了這些‘別人’,廢了我……”赫連禦忽然一動,扯得鐵鏈嘩啦啦地響,聲音低啞,“你明明答應過……至死都要護著我,你一言既出……”


    頓了頓,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才道:“你一言既出,怎麽能不守約?你當初都下不了手,為什麽現在能狠心這樣對我?”


    赫連禦話音未落,端清就轉過身,借著屋裏點星火光,本就暈染暗紅的琥珀色眼眸竟然被映照出如血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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