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落日崖上卻依然層雲如鉛。


    崖下是一條長河,河對岸是一片蒼莽連綿的山嶺,其間幽深崎嶇,飛禽走獸、絕路險途不知凡幾,更有瘴氣叢生,不論經驗豐富的老獵樵還是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都不願意往裏頭走,不僅容易迷失方向,還很可能再也走不出來。


    然而在這三十裏西嶺之後,卻有天塹“鬼哭澗”,從此地借水路順流而下,可於最短的時間繞到西川邊陲。當年混戰之時,大楚高祖便是請江湖義士組成一支奇軍,從此路悄然潛入西南異族腹地,裏應外合給了異族一記重擊。


    可惜那次行動雖然傷敵一千,卻也自損八百,無論西嶺還是鬼哭澗,都是天絕之路非常人可走,因此從那之後這條險路幾近荒廢,到如今隱秘更勝從前。


    步雪遙帶人從羊腸山路登上落日崖,一行二十餘人都是輕功好手,他自己更是行步如霞飛,很快就上了半山腰。


    這裏有個天然岩洞,裏頭曲折迴環,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步雪遙沒點火把,隻手在腰封中一摸,掏出顆指頭大小的夜明珠,幽綠的光芒映在他消瘦臉上,像個形銷骨立的鬼。


    他們入了洞內,看到了十來個封口木桶,並沒有胡亂堆放,而是錯落有致地沿著兩邊洞壁擺置,此外還有一個黑色布包,從裏頭漏出了零星的黑色粉末。


    二十餘名“魔蠍”的臉色同時一變!


    這隊“魔蠍”的領頭者乃是跟隨趙冰蛾的老下屬,無名無姓,向來都被稱作“蠍子”。此時,蠍子上前一步,手指撚了撚那些粉末,確定是火藥。


    蠍子將此處地形仔細一想,對著步雪遙拱手道:“步殿主好輕功。”


    要想在不驚動其他人的前提下將這些火油、炸藥運到此處,唯有從西嶺結道,橫渡長河,再險攀落日崖,然而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放眼整個葬魂宮也隻有步雪遙和赫連禦兩個。


    若是赫連禦暗中示意,步雪遙悄然潛行,再加上“天蛛”的幌子,難怪能瞞過趙冰蛾的耳目。


    蠍子心裏沉了沉,就聽步雪遙輕聲一笑:“好說。現在趕緊動手將這些火油都埋在山道上,用火藥做引線,等左護法計成,那些個白道追至此處,便點火炸山,定要他們粉身碎骨!”


    蠍子頷首,身後二十餘名“魔蠍”四散開來,運力於掌托起火油桶,步履仍是穩當。步雪遙看得眼熱,當初他以一人之力往複數次才將這些東西運上落日崖,隻恨身邊無可用之人,若是他能掌握“魔蠍”這支勢力……


    這個念頭在腦子裏轉了轉就被他打消,“魔蠍”是塊令人垂涎的肉骨頭,卻不是自己能沾手的。步雪遙為赫連禦打理“天蛛”這麽多年,哪裏會看不出宮主的意思?


    他把這點心思藏好,自以為隱秘,卻不知道隻是一個眼神的交替,就已經把這份野心暴露在蠍子眼裏。


    眼見火油桶被陸續搬運出去,蠍子開口道:“僅憑這些火油,能炸塌落日崖,但難以將那些白道一網打盡。隻要炸藥一響起,頂多隻能埋葬追在最前的一批人,後麵的隨時可以撤迴前山,我們依然功虧一簣。”


    步雪遙走出洞穴,看著“魔蠍”按照吩咐分散開去,嘴角忍不住一翹:“所以我們不能急,要等他們完全走過去方能點燃引線,才可以截斷他們的後路,退無可退。”


    既然要斷後路,那就該保證前方也無生途……蠍子下意識地看了眼西嶺,眼睛眯了眯,沒有多問,而是轉口道:“屬下去監督他們布置陷阱,殿主你……”


    步雪遙剛要說話,突然眉頭一皺,聽得下方傳來動靜,見是有一隊黑衣人向這邊過來,看打扮是葬魂宮的暗客,領頭的還是“天蛛”中人。


    他當然不肯把事情都交給“魔蠍”,因此在離開之際就留下了標記召集一支“天蛛”隨後跟來協助,隻是沒想到他們來得會這麽快。


    領頭者單膝跪地:“拜見殿主!”


    步雪遙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挨個打了轉,沒發現什麽異常,這才開口:“那邊情況如何?”


    “迴稟殿主,東邊山道被百鬼門虞三娘控製住,蕭殿主帶人把守南邊山道,沿途崗哨仍在廝殺,山寺內左護法以演武場眾人性命為質對峙白道眾人,情況焦灼。”


    蠍子適時出聲道:“百鬼門的出現打亂了我等部署,白道已經迴援無相寺,大人在寺內孤掌難鳴撐不了太久,我等也該早做準備。”


    西佛未死,百鬼門入局,白道眾人迴援……哪怕趙冰蛾有通天本領,也的確是獨木難撐。


    步雪遙心裏的毒水幾乎要沸反盈天,麵上還窺不出半點得色,隻是沉穩下令:“爾等分成兩撥,一撥去山口放哨注意來路動靜,一撥留下隨時待命。”


    “是!”二十多名暗客得令散開,一去半數,剩下的留在步雪遙身後,將他保護在最安全的位置,也是……最難以逃脫的位置。


    蠍子跟領頭者悄然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錯開目光。


    步雪遙沒發現他倆這一個眼神的交替,他一隻手按上丹田,被植入體內的蠱蟲總是在晝夜交替之時作祟,仿佛萬蟻啃噬經脈,他雖然聲色不動,背後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這麽迫於收拾趙冰蛾,一來是得了赫連禦暗示,二來也是為了自己身上的“離恨蠱”。


    當日被端清灌下“幽夢”,步雪遙費盡手段也配置不出解藥,卻不肯去死,隻能像條狗一樣趴在赫連禦腳下苦苦哀求。


    赫連禦答應用“離恨蠱”救他一命,代價就是把他從此變成自己手裏一條翻不出五指山的走狗。


    可是做慣了多思多疑的結網蜘蛛,怎麽能甘心做一條狗?


    步雪遙的乖順從來隻是表象,赫連禦也從來沒交付過信任,隻是在利用他的野心手段達成目的,等到他沒用的那天,就該被剝皮拆骨了。


    可惜不管步雪遙有多少心思,“離恨蠱”都是箍在他咽喉上的枷鎖,他嚐試過各種藥物,也拿人牲威脅過色空,試圖以浮屠內力壓製蠱蟲,可惜都見效甚微,隻能鋌而走險將主意打在“長生蠱”上。


    唯有“長生蠱”才能把“離恨蠱”從他體內引出來,也唯有“長生蠱”才可以為他的鬼蜮打算提供幾分底氣。他還沒有冒犯赫連禦的膽子,便動起了趙冰蛾的心思。若是這女人真被證實背叛,那麽他要動手也名正言順無可指摘,若是她未曾……


    有了恆遠在,趙冰蛾就算未曾背叛,也別想甩掉一身腥。


    眼色一沉,步雪遙一邊強忍著蠱蟲作祟的痛苦,一邊盤算著千般計較。就在這時,有風吹來,他敏銳地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火油泄露的氣息!


    “怎麽迴事?”火油當埋藏在地下,等獵物入甕方用明火點燃火藥引線,才能叫人防不勝防,可是聞著這味道,那些火油分明是被傾倒在地上,加上此地正處風口,怕是不等獵物進圈套,就先被這氣味隨風敗了算計!


    步雪遙驚怒交加,對蠍子喝道:“給我上去看看!”


    然而,蠍子和他身後幾名“魔蠍”站在原地,一個也沒有動。


    步雪遙臉色一沉,目光快速瞥了一眼暗客領頭者,口中道:“怎麽?左護法不在,我便指使不得你們了?莫非,你們忘了左護法的吩咐?”


    “正是有大人的吩咐,我等才要聽命行事。”蠍子輕輕揮手,“火油陷阱事關重大,殿主既然將其交付出來,便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身後的四名“魔蠍”分占四角圍住步雪遙,連同蠍子在內構成了一道人牆。


    得到步雪遙目光示意的領頭者也帶人上前,卻不是要製敵解圍,而是錯落開來,抽出兵刃將整個包圍圈又加了兩重。如此一來三重圍殺,俱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手,步雪遙是真的插翅難飛。


    臉色陰沉下來,步雪遙森然看著領頭者:“你想做什麽?”


    “在下張自傲,奉尊主之名送步殿主上路。”隻手在臉上一抹,撕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領頭者頃刻從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變成了麵孔蒼白的年輕文士,袖中一支判官筆滑落在手,笑意溫和,眼中寒如春冰。


    那時楚惜微在林中的匆匆安排,就是讓這支百鬼門下屬裝扮成已經被他們殺死的葬魂宮暗客,趁亂混入敵手之間隨機應變。無相寺內,步雪遙麵對白道迴援匆匆離開,楚惜微雖然被趙冰蛾攔下,這些人卻順勢跟了過來,到現在終於按照計劃與事先談好的“魔蠍”碰頭合作,一麵將火油收入己手,一麵準備拿下步雪遙以免夜長夢多。


    “百鬼門連‘鬼筆判官’張自傲都出動,看來這次是真要下本跟葬魂宮拚個高低了。”雙手慢慢緊握成拳,指節發白“咯吱”作響,步雪遙毒蛇般的目光落在蠍子臉上,“爾等跟百鬼門合作,那麽趙冰蛾果真是要反了。”


    他這句話有些驚怒,更多是壓抑不住的狂喜。


    蠍子道:“葬魂宮本也輪不到赫連禦做主。”


    “我放恆遠一條命,本來是想利用他去引趙冰蛾露出馬腳,沒想到你們這麽快就沉不住氣,倒是枉費我的心機……”步雪遙嘴角一勾,“不過,既然你們承認了趙冰蛾要反,也是好極了。”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動了。


    步雪遙的“霞飛步”曾讓江湖上無數仔細輕功高強之人飲恨,眼下他身處重圍,甫一動便是四麵八方刀劍齊發。電光火石間,所有人眼前都隻有冷鐵寒芒映飛紅,伴隨著骨骼折斷的脆響,他整個人像一陣腥風從刀山中“卷”了出來,一身血跡斑駁似遭了一迴千刀萬剮。


    他的五指已經摳進一人咽喉中,將其做成了自己突圍的人肉盾牌,可惜步雪遙雖然殺出了重圍,卻依然挨了重擊,一口血沒能壓住,噴了出來。


    張自傲在江湖上雖然聲名不顯,卻是百鬼門裏一方舵主,掌管著西川地帶的生意往來,不僅賬本算盤用得精明,一手判官筆也從來殺人不留情。


    蠍子更是趙冰蛾信賴有加的心腹下屬,堪稱“魔蠍”的第二把手,一把十字刀拆合翻飛猶如蝴蝶穿花,刀尖細如毒刺,上麵也淬了劇毒,若非步雪遙有“離恨蠱”在身,自己也常年沉浸於毒物,恐怕已經見血封喉。


    此時他身上挨了數下,肩膀被十字刀刺出血洞,背後也被判官筆險些戳了個對穿,頃刻間變得像血人一樣,差點一個踉蹌栽倒。


    “步殿主的輕功的確卓絕,若是換了旁人,早死在這三重刀陣裏。”蠍子一步步向他走過來,“可惜大人有令,今日不能放殿主活命,見諒了。”


    之前被派出布置陷阱的“魔蠍”與偽裝成暗客的百鬼門屬下也都圍攏過來,步雪遙麵前是殺機重重,背後是斷崖長河。


    進與退,根本不容猶豫。


    “有意思,哈哈哈哈——”步雪遙突然放聲大笑,腳下毫不遲疑地向後一踏,整個人後仰倒下山崖,縱然十字刀已化成銀線逼命而來,也隻來得及在他臉上割開一道血口,掀飛了他遮掩毒傷的麵具。


    步雪遙自然是不肯投崖摔成個皮餡不分的肉餅,他的身體在下墜時生生扭轉,用雙腳勾住一條攀附的藤蔓,雙手趁機抓住岩石,下一刻倒掛的身軀向下翻轉,人險險掛在了山風唿嘯的石壁上。


    他探手入懷,摸出一枚信號彈當空拋起,那煙花與趙冰蛾在山上引燃的一般無二,隻是顏色從幽藍變作了不祥血紅。


    血色煙花轉瞬即逝,尚未消逝的殘痕仿佛把天撕開了血淋淋的口子,映得山崖上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上了血一樣的陰影。


    就在這時,張自傲看見從那幽暗深邃的西嶺山林中突然竄出了一個人,緊接著便是一隊人馬陸續跟出!


    皮衣輕甲,身負寒戎長弓,無旌旗舞動,也無車架相隨,卻有刀兵駿馬,踏著枯黃落葉向著長河直衝過來,竟是要橫渡此河!


    他的一顆心突然狂跳起來,蠍子已經驚唿出聲:“樓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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