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麽答應她了?”


    “不然呢?”


    夜幕降臨,天上下起了小雨,葉浮生從路邊小攤上買了把油紙傘,徐徐撐開遮在頭頂。垂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從孫憫風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瞅見微微挑起的唇角。


    自孫憫風認識這個男人以來,隻覺得葉浮生永遠都是這副天塌不驚的模樣,這副神情現在出現於楚惜微臉上,不覺得突兀,反而有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孫憫風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話卻罕見帶了微諷:“你答應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輕巧又容易,可這件事情一個做不好,百鬼門就掉進爛泥裏,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知道。”葉浮生的聲音很輕柔,像陣風化進雨裏,“剛才我們說的話,先生都記住了嗎?”


    孫憫風聳了聳肩:“年紀大了,哪有這麽好的記性,都忘了。”


    跟聰明人說話,總能省下廢話的口舌。


    “我們已經在伽藍城暫時落腳,問禪山那邊卻還沒傳來消息,十有八九是出事了。”葉浮生轉移了話題,按了按額角,“那山上敵我混雜,情況怕是瞬息萬變,他身邊可用的人不多,趙冰蛾也是個腹有乾坤的人,不可輕信……先生今夜好生歇息,明天一早我會安排你帶人過去。”


    孫憫風挑了挑眉:“如果你們的推測無誤,伽藍城怕是成了有進無出的孤城,要送我們出去談何容易?”


    如今“百足”能把持伽藍城,以至於連盤踞在此的明燭賭坊都要暫避其鋒,這背後若少了城中官僚示意,哪有這麽多方便可行?


    自他暴露行蹤那一刻就明白,天底下最無孔不入的探子不是被精心培養出來的暗客,而是無處不在的芸芸眾生。


    明麵上,他們要對付的隻有“百足”,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是他們的敵人?


    葉浮生道:“天底下的條條框框,大半都是限製無權無勢的人。”


    孫憫風眯了眯眼睛:“你很了解這樣的規矩。”


    葉浮生笑道:“撞的鬼多了,活人也會演聊齋。”


    孫憫風的目光在他臉上一掃,沒看出所以然來,暗道了一句“老狐狸”。


    “敢問先生,在下還有多少時間?”


    孫憫風不必探他的脈,心裏門清,張口便道:“有內力續著,還有十天。”


    “我若全力以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孫憫風道,“運氣好,七八天;運氣不好,連番鏖戰,最多能撐三天。”


    葉浮生在心裏默默盤算了一下,鬆了口氣:“夠了。”


    “真的夠了嗎?”


    傘下,葉浮生的眼裏像春冰微裂,隱露了一線流光:“夠我做完該做的事情,隻是……也許不夠跟他告個別。”


    “我忽然有些後悔了。”孫憫風看著他,“當初救你的時候,隻知道主子不想讓你死,卻沒想過你的身份來曆會不會惹來麻煩,現在看來……救你,本身就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情。”


    葉浮生失笑:“阿堯年輕,孫先生長他年歲,算得上半個長輩,以後還請多幫他掌掌眼,少惹麻煩,多安生些。”


    孫憫風向來隻救人或者見死不救,從不替人轉達後事。可是眼下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了迴去。


    片刻,他道:“你跟我一起上問禪山,說不定……”


    “來不及。”葉浮生開口道,“伽藍城不能出事,否則他們才是真的斷了後路。”


    他們本來打算得很好,清除暗藏城中的“百足”,守住沿途要道,一來阻截增援葬魂宮的勢力,二來為山上撤退的眾人護航。


    沒想到的是,西南異族會卷土重來,甚至已經打上了伽藍城的主意,而這與此次問禪山一事恐生莫大關聯。


    “跟盈袖姑娘這一談,倒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葉浮生閉了閉眼,“葬魂宮所圖的,不是一場武林大會;赫連禦想要的,也不是扶持楚淵上位的從龍之功……從一開始,他的立場就不在大楚任何一方。”


    孫憫風皺了皺眉:“何解?”


    “先生還記得‘奪鋒會’嗎?”見孫憫風頷首,葉浮生繼續道,“那時候我便覺得奇怪,赫連禦派厲鋒挑戰中原武林高手,若說僅僅是為了挫銳氣爭個威名,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尤其是在古陽城的時候,他們刻意把事情鬧大,逼迫武林同道向謝無衣施壓,倘若謝無衣最終沒有接戰,下場會是什麽?”


    “若沒有那一戰驚天下,從此世間再無斷水。”頓了頓,孫憫風腦子轉得飛快,“葬魂宮不是在爭名揚威,而是在借這個機會挑撥武林內亂。”


    “謝無衣死了,厲鋒斷了引以為傲的右手,‘奪鋒會’被迫終止。但是這件事餘波未過,又有了南儒起複、禮王謀逆的亂子,這次葬魂宮更動了大手筆,牽涉中人不知凡幾。”葉浮生勾起嘴唇,“然而,對於這件事,我一直都有個疑慮。”


    孫憫風沒有親自經曆過,自然也無從想起,聞言挑眉,拋來一個疑問的眼神。


    “南儒的謀算,的確嚴密狠辣,不僅揭露了禮王狼子野心,也把端王拉上戰車,成了今上新的臂膀……但是這一連串的計劃裏,還有個破局點,那就是——若陸鳴淵沒能活著逃出來,這背後可做的文章可就太多了。”葉浮生聲音轉冷,“南儒那時候窮途末路,別無他法可想,但就我看來,陸鳴淵能從禮王府逃到清雪村的這一路,最多隻有五成機會。”


    楚淵處心積慮要謀反,自然不會養一群酒囊飯袋,單就那一日在安息山看到的一隊精兵,已經不遜色於邊軍,更何況是他自己掌控之中的禮王府?


    他算不到南儒的多智近妖,對付陸鳴淵卻不難。畢竟那個時候南儒已死,衛風城俱是楚淵天下,南儒的諸般安排最多隻能讓陸鳴淵安然逃出城去,後麵這一路可當真是一場豪賭。


    孫憫風一點就透,麵色凝重下來:“你是說……還有第三股力量暗中幫了他?”


    葉浮生道:“赫連禦可不是會隨便發善心的人啊。”


    孫憫風眉頭越皺越緊:“照你所說,他一邊下苦力幫楚淵,一邊又在關鍵時刻暗中拖後腿,到底圖個什麽?”


    葉浮生一抬眼:“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啊。”


    孫憫風微怔,把這前因後果仔細串聯了一遍,陡然一驚!


    葉浮生嘴角一翹:“自先帝末年,葬魂宮便跟大楚皇室中不軌之徒有勾結。無論是……還是楚淵,都為了一己私欲養肥了這條毒蛇,卻不曉得毒蛇會連他們也咬。”


    大楚皇室的內鬥,使他們迫切向江湖尋找自己的爪牙,從而壯大了葬魂宮這樣的毒瘤。然而,葬魂宮的根基終究在關外,赫連禦的眼睛從來隻有最根本的利益。


    孫憫風聲音一寒:“他想讓西南異族重新入主中原?”


    “雖然是猜測,但應該八九不離十了。”葉浮生轉了轉傘柄,繼續道,“他指使厲鋒挑起奪鋒會,在引起各大門派敵視的同時,也使武林內部因名利交惡;他一麵幫楚淵謀逆,一麵卻把對楚淵最不利的證據漏了出去,導致了如今北疆劍拔弩張的局麵。然而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疆,他又借武林大會把中原各大門派的力量聚集過來,不僅成功為伽藍城內風雲變幻的局麵做了遮掩,還使得西川邊陲防守軍力也抽出部分放在了問禪山附近。事到如今,問禪山看似危機四伏,實則是一場困局而非死局。”


    孫憫風心念急轉:“趙冰蛾的背叛,赫連禦有所預料……他真正設下的死局,在伽藍城!”


    問禪山隻是個幌子,由於計劃實現走漏,百鬼門介入其中,又有邊軍遙遙關注,就算鬧翻了天,也不過是一座山內的千夫生死。何況無相寺魚龍混雜,早已分不清敵我,赫連禦身在其中,雖然危險,卻也多生路。


    但是伽藍城不一樣。


    “孫先生,早些迴去休息吧,明天我送你們出城,但願這一次……”


    孫憫風尚在愣怔,葉浮生卻已經走遠了。


    他趕緊追上去,可惜那人身法奇詭,似慢實快,轉眼就消失在街道轉角,放眼一看,連個影子也見不到了。


    孫憫風麵色沉下,隻得轉身走了,卻不知道他走了不久,葉浮生便從一麵牆後轉出來,抖了抖傘上的雨珠,重新撐開,出言道:“盈袖姑娘跟了這一路,不累嗎?”


    他話音剛落,便見牆頭人影閃動,盈袖自上方一躍而下,在他傘下站定。


    盈袖的目光像兩道刀子戳在他身上,冷聲道:“你是誰?”


    “我是什麽人,姑娘應該比誰都清楚。”葉浮生攤開手,卻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佩,沒係紅繩瓔珞,光禿禿的一塊玉握在手裏,並不起眼。


    玉上刻了麒麟,和一個“堯”字。


    “你若不知我是誰,怎麽會把這麽大一件事找上我?”葉浮生勾了勾嘴角,“不過,可惜姑娘認錯了人。”


    “顧瀟!”紅袖一震,一把短刃抵在了他頸邊,盈袖眼裏淬了毒,聲音嘶啞,“你怎麽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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