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她穿著身白衣,長發披散,麵色慘白,容貌也寡淡,唯有眼角嘴唇猩紅一片,襯出幾分妖冶,乍眼看去就像個討命怨鬼。


    她沉默寡言,葉浮生自然也不會自討無趣,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後,兩人就相安無事地走完這一路,穿過尚未綻放的梅花林,來到了院門前。


    葉浮生打量了一下這座小院,比旁邊的流風居看起來新上不少,應該是後來才修建的。


    流風居是沈無端當年所住,那時候應該還沒有拂雪院的存在,他為什麽要在自己的居所旁邊另起一院?


    聽二娘說,秦柳容入百鬼門後一直與沈無端住在流風居,後來搬去了輕絮小築。因此拂雪院雖然與流風居相隔甚近,卻不是主家常駐的院子,而是招待關係十分親近之人的地方。


    這就更令人奇怪了。


    葉浮生不動聲色,看著二娘打開門上青銅大鎖,又將鎖與鑰匙都交在自己手上,道:“公子請入吧,老門主早先有令,此地是不準我們進去的,便隻能送到這裏了。公子可先入內一觀,我這便喚幾個仆從過來伺候,若缺了什麽東西,盡管跟他們講。”


    她說得清楚,顯然是真沒打算陪同進去,葉浮生也不難為,笑著還了一禮,便推門而入了。


    甫一入內,葉浮生就先聞到一股若隱若現的幽香,眼下已經近冬,院子裏竟然還有蘭花開放,他仔細一看,隻見這院子裏種了一棵還沒開放的梅花樹,四下則是各式蘭花,春夏秋冬四季開放的品種俱全,難怪到現在還不露寡淡。


    聽說拂雪院是沈無端讓人修建,也是他親自布置,可算是十分有心了。


    葉浮生感慨片刻,踩著青石小徑往屋裏走,從前廳到廂房,陳設擺放無一不精致,雖無珠光寶氣,卻多清淨高雅。


    臥房裏有一扇屏風,絲絹做底,手繡飛鳥出雲之景,片羽雲絲都栩栩如生。葉浮生盯著它看了半晌,才去打量屋裏其他陳設,看物品擺放應該是很久沒人住過,但因為打掃得當所以整潔幹淨,並沒見著什麽灰塵。


    他最終進了書房,腳剛跨過門檻,就看到書房裏竟然還坐了三個人!


    一男兩女,圍著檀木小方桌坐著,桌上擺了茶水點心,上首的位置空著。


    葉浮生一句“打擾”還沒出口,目光在三人臉上一掃,身體便如遭雷擊。


    右側的女子一身鵝黃衣裙,發髻高挽,臉上戴著白色麵紗,隻露出一對柳葉眉和一雙秋水剪瞳,正手持茶壺,似乎要為人斟茶。


    位於下首的男子背對葉浮生,身量應該頗為頎長,潑墨長發被烏木簪束起小半,身著黑白錯落的道袍。


    左側的女子則大大咧咧地盤膝而坐,她穿的是絳紅色衣裙,頭發隻用桃花簪束成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頸項,隻手托腮看著旁邊的男子,側過的半張臉並不十分明豔,但眉目可見清秀大氣。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葉浮生看到她的側臉,腳下一軟沒能站穩,結結實實地跪在了地上,可他沒急著起身,反而膝行到桌旁,對這一男一女死死看了半晌,才終於發現這都不是活人,而是被能工巧匠精心製成的人偶,連頭發絲和指甲都做到細致如真,隻是沒有活人的氣息罷了。


    大驚大喜,大起大落,葉浮生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師父、師娘!”


    額頭磕破了皮,他卻長久不敢起身,一直都吊兒郎當、天塌下來也當被子蓋的男人,在這一刻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他今年已經將過而立,十三年光陰如大江東去,把一個輕狂少年的歲月偷換成如今隻剩外表的從容有餘,但還有很多東西,是他永遠不能忘卻的。


    顧瀟永遠記得自己幼時倚靠著的並不寬闊的背脊,記得那輕淡嚴肅的勸言。


    葉浮生也記得十三年前熱血順著刀柄流到手上的滾燙,記得清瘦道長在抱起女子踉蹌遠去時,滿頭青絲寸寸成雪。


    絕世紅顏成枯骨,一代英豪夜白頭。


    這是他一生忘不了的罪過。


    “你果然是驚鴻一脈的。”


    沈無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抬腳進了門,看著跪在地上的葉浮生,神色淡淡,不見喜怒。


    他坐在那個空位,從黃衣女子手中拿走茶壺,為每個杯子都倒上八分滿的冷茶,這才對葉浮生道:“男子漢大丈夫,站起來說話吧。”


    葉浮生起了身,勉強壓製住胸中翻滾的情緒,聲音還有些嘶啞:“沈前輩,與我師父有故?”


    “我跟你師父是不打不相識的好兄弟,嘿,她要是還在,聽這話準得揍我。”沈無端笑了笑,“至於端清,他是這拂雪院原本的主人,可惜三十年前在此散會後,就再也不曾相聚,此地也空置了整整三十年。”


    葉浮生一怔:“為什麽?”


    “端清說有麻煩纏身,而百鬼門不方便插手;顧欺芳又道自己撿了個小徒弟,以後要忙著帶孩子沒空理我。”沈無端抬眼看他,“聽說那孩子跟她姓,叫顧瀟,是你吧。”


    葉浮生的手抖了抖,低聲道:“是。”


    沈無端喝了口茶:“挺好,當年他倆都說怕我帶壞孩子,不肯帶過來給我瞧瞧,今天可算是見著了。”


    葉浮生抿了抿嘴,他從來都不知道的師長往事這樣猝不及防地砸下來,雖沒有暈頭轉向,也是滿頭霧水,難得顯出了幾分無措:“我、我並沒聽師父提起過與百鬼門有交情。”


    沈無端笑道:“本也不是與百鬼門有交情,而是與我。”


    葉浮生抬起頭:“前輩是怎麽猜到的?”


    “我跟顧欺芳當年打了成百上千迴,對驚鴻一脈的武功身法再熟悉不過了。”沈無端嗤笑一聲,“你比她多了一分機變靈巧,也比她少了一分自在從容,是什麽事情牽絆了你的心?”


    葉浮生反問:“十三年前,前輩去過飛雲峰嗎?”


    “去過,可惜我到的時候,那座山已經被大火焚過,寸草不留。我帶人翻遍了每一塊土石也沒找到他們,最後隻在屋舍廢墟下翻出了我早年送給端清的‘飲血匕’。”沈無端的手指敲擊著桌麵,眉目間閃過一道令人心悸的殺氣,“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端清和顧欺芳……真的死了嗎?”


    葉浮生握拳的手緊了緊,眼睫顫動:“家師已故去十三年。”


    哪怕早有準備,沈無端的腦子裏也刹那間一片空白。


    手裏的茶杯碎了,可他好像沒有感覺到,依然還緊緊握著,碎瓷片紮破了手心。


    等到鮮血的味道彌漫開,他才迴過神來,用手帕拔出瓷片,眼睛卻還看著葉浮生,追問道:“端清呢?”


    葉浮生解下腰間已經空掉的小銀壺,放在了桌上,低聲道:“尚在人間。”


    沈無端死死盯著這隻巴掌大的小銀壺,良久,他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顧欺芳,怎麽死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封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青山荒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青山荒塚並收藏封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