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聽說,秦家先祖是個善於丹青的畫師,尤以山水花鳥為佳,因此曆代秦家男兒都以飛鳥走獸入名,女子則化用花草樹木。”


    荒涼山道,落雨如泣,葉浮生不知在哪折了片野芋頭葉遮在頭頂,仿佛撐著一把碧綠的傘,對著前麵楚惜微的背影侃侃而談:“正如當年戰死於北疆的秦驚鶩與其子秦鶴白,還有曾號稱武林第一美女的北俠親妹秦柳容。”


    三十四年前,秦鶴白因涉謀逆罪滿門抄斬,一百三十六顆人頭落地,至今還埋在天京城外無名荒山,恐怕早就爛成朽土。


    時過境遷,也許有人茶餘飯後談起這件淒涼往事,卻無人知曉……當初處刑的時候,那一百三十六人,真的都是秦家人嗎?


    楚惜微的腳步頓了頓,葉浮生快走了兩步,堪堪與他並肩,就見那張兜帽下的臉微微側了過來,語氣淡淡:“你什麽意思?”


    “阿堯,雖然你不喜歡,但我畢竟做了十年的探子,對江湖上的事情雖然不比朝堂了解得多,好歹也是有所耳聞的。”葉浮生笑了笑,“百鬼門上任門主娶了一位毀容女子為妻,這件事情可不算多麽秘辛。”


    在情報記載中顯示著,百鬼門老門主沈無端性風流,好美人美酒,三十多年前還是肆意縱情的浪蕩客,江湖上不知多少世家閨秀英氣女俠都對他芳心暗許,可是這樣一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情場老手,最終卻選擇了一位容貌盡毀的醜陋女子。


    女子姓秦,臉上斑駁了數道傷痕,虯結如蜈蚣爬在麵容上,醜陋可怕,何況她還是個啞巴,根本不會說話。沈無端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當年不少人既可惜他,又忍不住看他笑話,唯有他喜不自勝,好像得了天大的便宜,一生都已完滿。


    朝廷裏日理萬機,掠影衛自然也不會去隨便把心思花在江湖八卦上,隻是對於葉浮生來說,這件事情並不一般。


    江湖人隻知道那女子姓秦,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叫秦柳容。


    北俠親妹秦柳容,槍法得父兄七分真傳,可謂巾幗不讓須眉,曾於年少時單槍匹馬行走江湖,一手鎖龍槍不墮家名,美人如花更驚豔了三山五嶽,被譽為“武林第一美女”。


    然而她畢竟是女兒家,又是個天生的啞巴,上不得戰場朝堂,在江湖上遊曆一年便隻好還家,從此委屈在院牆一隅,可惜仍然禍從天降。


    當年秦公案裏,秦家滿門被打入死牢,她自然也不例外。


    可在行刑之前的短短七日裏,有人私自將秦柳容悄然送出天京,尋了一名女性死囚灌下啞藥代替,於行刑日隨秦家其他人一起血濺長街。


    能在天子眼下做出這樣移花接木的事情,非一般人所能及,縱觀廟堂江湖也不超過一掌之數,而行事詭譎的百鬼門……恰好是其中之一。


    楚惜微的聲音帶上冷意:“怎麽,大統領要治我百鬼門窩藏欽犯之罪嗎?”


    “阿堯,你不要先急著動氣,我很冤枉的。”葉浮生無辜地攤開手,把芋頭葉移了些過去,“首先,我已經不是掠影衛了;其次,這件事情還有文章,你先聽我說完。”


    楚惜微他入百鬼門也不過十年,對於這些當年舊事雖然了解,但畢竟說不上通徹。隻是他性格護短,沈無端給了他十年恩義,楚惜微拜他為義父不生異心,因此即便知道了那位義母的身份,也隻是動用手段和義父一起遮掩,讓那命途多舛的女子平平安安活了這些年,隻可惜她的身體早在當年大牢裏被廢了根底,去歲重陽時滿了五十壽數,便闔目而逝。


    他少年時遭逢大變,入百鬼門後更是忐忑不安,若非這位麵惡心善的門主夫人多加照顧,沈無端也未必會對自己另眼相待。這一樁樁一件件,楚惜微銘記在心,隻可惜無能以報。


    一念及此,楚惜微的聲音沉了沉:“你且說。”


    “天子腳下本就是禁軍所在,何況是關係重大的死牢?我曾經親自去試了試,不說飛不出一隻蒼蠅,好歹一個大活人想出來並不容易,再要救人就是難上加難。”葉浮生眉眼一挑,“百鬼門的根基在中都洞冥穀,要避開一路關卡遠上天京,再於死牢裏偷梁換柱救出個人,你覺得勝算有幾分?再有,當初沈門主與秦家並沒什麽交情,他為什麽要冒這個險?”


    聞言,楚惜微眯了眯眼睛,這些事情他也想過,然而時間過去太久早已難得線索,沈無端與秦夫人也都不會言說,他自然就擱置了。眼下乍聽此言,倒是又勾起了當初疑惑,心念一轉:“秦夫人雖然在百鬼門安度餘生,但是當年救她離開天京的卻另有其人。”


    葉浮生豎起兩根手指:“敢欺君的有兩個人,其中之一是我那沒見過麵的師祖顧錚。”


    楚惜微眉頭一皺,又慢慢鬆開。


    三十四年前秦公案名動一時,為免有人劫獄,先帝下令把死牢布置成了天羅地網,而主要負責看守的就是當時還沒有被廢除的掠影衛。


    如果是那時身為掠影衛統領的顧錚想要救人,雖然難,但勝算卻比外人多出不少。


    “之前聽你說起顧錚之死,我就覺疑惑。”楚惜微眉目一凜,“堂堂掠影統領,哪怕再不被先帝所喜,也不至於因為犯上求情就被處以淩遲之刑。”


    “是啊,我師祖的膽子可比我大。”葉浮生的嘴角一勾,卻看不出是笑容,一雙桃花眼倒映雨霧,更顯清明,“他求情不得之後,就幹脆抗旨違君,本來打算放了秦鶴白,可惜北俠的腦子跟石頭一樣頑固,寧死也不走,隻求他放了自己的妹妹……於是我師祖答應了,偷梁換柱把人弄出死牢,再派遣心腹送出天京,隻是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們的老門主把人領迴家了。”


    也正因如此,先帝大發雷霆,他對掠影衛本就不滿已久,如今更忍無可忍,怒斥顧錚為亂黨賊子,廢除掠影衛,將顧錚淩遲處死,才解了心頭之怒。


    楚惜微終於了然。


    從金水鎮時就壓在心頭的霧水在這一刻終於化雨落下,他與葉浮生如今恩怨糾纏,可是血脈宗族卻欠了驚鴻一脈不知多少,怎麽算都是一筆爛賬。


    按捺下紛亂心緒,楚惜微頓了頓,問道:“皇帝不會涉足死牢,更不會重視一個女流之輩,以顧錚的心思縝密,怎麽會被察覺出來?”


    “這就要說欺君的第二個人了,不過在說他之前,先提另一個與此事有關係的人。”葉浮生慢吞吞地道,“上代南儒,阮清行。”


    當初阮非譽能把秦鶴白拉下馬,最大的倚仗就是他這位權傾朝野、名滿江湖的師父。


    阮清行起於前朝,為高祖賞識,時又受先帝重用,一生浮沉起落絕非阮非譽能比,更何況當年他不過是個青年人,而阮非譽已經年近六旬,是個看透世情的人精。


    “阮清行與秦驚鶩交好,秦驚鶩戰死之後,他一度將秦鶴白視如己出,後者能位極人臣,不無他在朝廷中周旋一二……阿堯,你說曾經這般親近的兩人,為什麽後來不但疏遠,還要交惡呢?”


    楚惜微冷笑一聲:“疏遠正是因為他們太親近,交惡無非是因為利益。”


    自古以來雖有“將相和”的美談,但是對於一個心思多疑又手段欠缺的帝王來說,文臣武將的關係越是親近,就越容易讓他大權旁落。


    秦鶴白人微言輕之時還好,等到他位高權重,阮清行就必須與他疏遠,否則就有結黨營私之嫌。


    也許一開始是為了避免嫌疑,然而時間一久,就容易生出嫌隙變成真的漸行漸遠。尤其等到秦鶴白班師迴朝成了武將之首,文武勢力就開始相較,他與阮清行也在一次次大大小小的矛盾中成了敵對。


    自古官場如戰場,一旦兩者理念立場相對,就必須分出高下勝負。


    “那時阮清行已經年老體弱,文官的氣焰日漸低迷,而秦鶴白正是壯年,聲名如日中天,看起來是占盡了上風。”葉浮生旋了下葉柄,葉麵上的雨珠飛了出去,楚惜微猝不及防被沾了一身,擰著眉毛看他。


    他被濺了水,表情自然也很臭,說話更是冷颼颼的:“然而這樣一來,先帝所忌憚的就從他們兩個人,變成了他一個。”


    示弱於人,禍水東引。阮清行摸準了帝王心思,在那暗流疾湧的時候退了一步,偏偏秦鶴白不懂得藏拙,就自然站在了風口浪尖。


    “秦鶴白手掌兵權,不論在江湖朝堂都名聲極盛,尤其是在東海和北疆,百姓竟然隻知秦公不知帝王……阿堯,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楚惜微勾了勾唇:“功高震主,命懸一線。”


    “我一直認為,世上沒有查不出的真相,除非是那個人並不想知道真相。”


    三十多年前秦公案牽連甚廣,且不論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冤枉,其後果震驚天下,幾乎把當時朝堂大清洗了一遍,依附於秦家的勢力被連根拔起,武將勢力更是翻天覆地,直到如今都還沒有恢複元氣,任文臣壓在頭頂指手畫腳。


    別說當年初出茅廬的阮非譽,就算阮清行,也沒有這樣大的手筆。


    楚惜微眉頭一動:“你是說秦公案的始作俑者,不是兩代南儒,而是……”


    葉浮生笑而不語,一手指了指上天,眼神卻是飽含無奈與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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