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眼神看過來,葉浮生忽然便覺得背後一寒。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毛骨悚然,卻是轉瞬即逝,再看時男子的笑意溫煦如風,不見絲毫陰翳。


    葉浮生向來記性不錯,觀察得也仔細,因此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張臉,也僅僅是臉。


    對這個人,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卻一時間抓不住頭緒。


    他這廂愣怔,男子倒是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閣下此言何解?”


    葉浮生迴過神來,道:“因為他如願以償了。”


    畫上的戰場有一種濃烈到極致的慘痛,那具白骨殘破不堪,仿佛在遭了千刀萬剮之後又經風吹雨打,然而它背倚焦土青石,折下這片戰場上最後一抹亮色,也帶走這方天地下最後的容光。


    紅花白骨,淡極生豔,是生與死相融合的刹那。


    它當是長笑而去,死而無憾。


    楚惜微挑好了幹糧,老者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用油紙把它們一一包好,猶豫了一下,才對這邊道:“這位公子,老朽要收攤了,您……在這兒坐了一下午,是不是……”


    被打斷了交談,男子也不氣惱,他遞出了一錠銀子,道:“這張桌椅,我今晚包了,老人家不必等我,徑自迴去吧。”


    他給出的銀子,就算是買兩張上好金絲楠木桌也是綽綽有餘,老者愣了一下,顫巍巍地接過銀子,咬了一口,連聲道;“好、好、好!那老朽就不打擾了,公子你自便!嘿!”


    言罷,他將收好的東西胡亂往推車上一堆,步履快得不似個老人家。葉浮生看他走遠了,才收迴目光,笑眯眯地問:“這位公子怎麽稱唿?”


    “慕燕安。”男子擱筆,邀他兩人坐下,輕輕一笑,“兩位看起來,也不像本地人士。”


    葉浮生沒骨頭般往楚惜微身上一靠:“遊曆到此,隻想著長點見識,不過看燕安兄的模樣,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慕燕安淡笑:“既是遊曆,可有尋到什麽好去處?”


    葉浮生歎了口氣:“在街坊間轉了整日,不見什麽稀奇,恐怕要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了。”


    “這幾年邊關戰事吃緊,這些個邊陲城鎮也就逐漸潦倒落拓,的確無甚稀奇,不過……”慕燕安隻手托腮,“若兩位不嫌棄餐風飲露之苦,那麽這附近倒還有一處可做看頭。”


    楚惜微道:“何處?”


    “不瞞兩位,在下此番遠來,是衝著此地一個傳說。”慕燕安一隻手輕敲桌麵,“兩位可曾看到這城中烏鴉數眾?”


    “自然是見到了。”


    “烏鴉食腐喜喪,在這久經戰火牽連的地方並不少見,但是這將軍鎮的烏鴉,卻是日出入城,夜後迴山,秋冬兩季也不南遷,寧可凍死,也不離開這將軍鎮方圓五十裏。”慕燕安侃侃而談,如同講起一件身臨其境的往事,使聽者仿佛曆曆在目,“但是在四十五年前,還沒有這樣的怪事……”


    四十五年前,這裏還是“白水鎮”,那條河也叫“白水河”。那時候北蠻戰事還未大動幹戈,這裏因為遠離天聽,又臨近北疆,因此成了與外族互通有無之地,雖然說不上多麽繁華,好歹也是個物流集散處,並不似現在這般落魄。


    直到那年秋季,高祖駕崩,先帝手段不比其父,壓製不住朝堂中結黨營私的牛鬼蛇神,便有了分封在此的藩王借機叛亂,私通北蠻九大部落大舉犯境,更為了拿下城鎮裏應外合,有蠻人裝成行商偷入白水鎮,在送往邊關的糧草中下了毒藥。


    因此,作為北疆咽喉重地的驚寒關被打開城門,守將殉國,全城百姓十步存一,士卒更是血濺沙場,連俘虜都未能活命。


    亂軍長驅直入,再過兩座大山便可奪下白水鎮,自此後將國門大敞,兵臨天京不遠矣。


    國難當頭,先帝一麵急遣大軍抗敵,一麵連發十三令,廣招天下義士相助北疆。那時候武林正邪兩道中有誌之士,都暫且放下恩怨,隨軍向北疆而去,與白水鎮百姓配合,沿河為戰,不知多少人血溶於水,魂去萬裏。


    有人死,有人退,就連主將也因死難之故臨危換了三四任,在最後緊要關頭,竟然是一個江湖草莽做了副帥。


    那江湖草莽本無權無勢,卻在武林中頗有盛名,憑著滿腔肝膽一身武藝,又曾與當朝丞相阮清行患難相交,在那危急關頭由丞相代之請命先帝,讓他從旁協助主帥抗敵,軍中無人不服。


    無奈情勢危急,城中又彈盡糧絕,他們與當時朝廷派來的掠影衛合計,主帥自刎頭顱交於其手,使其以殺將獻關為名接近亂軍主帳,得到了反王信任。


    次日反王親自領軍來犯,主帥人頭高掛敵軍旗杆,朝廷大軍怒斥其背國求榮,悲憤之下傾力死戰,血流成河,屍骨遍地。眼看形勢將傾,此人臨陣反戈,當眾刺死反王,身受重傷而不退,連戰北蠻三名大將,最終被亂刀分屍,骨肉難辨。


    主死陣前,叛軍大亂,不得已退迴對岸,又有掠影衛潛入其中,趁機煽動內亂,終於撐到了援軍來到,將其趕出國門,奪迴驚寒關。


    戰後,新任主將親自率人打掃戰場,尋迴袍澤屍體就地厚葬,然而他骨肉成泥,不知被人馬踐踏到多遠的地方,秋日之下,唯有烏鴉食腐唱喪。


    酒祭英魂,長河漂燈,全軍淚灑戰場,從此才有了“將軍鎮”與“英雄河。”


    讓人驚異的是,那些烏鴉從那以後再沒離開將軍鎮,它們在這附近落巢繁衍,一代傳一代,每日飛到城裏大樹小牆上,夜深又飛迴城外,人們都說這些烏鴉是吃了英雄骨肉成精了,戰士成灰心不死,他們的魂魄附在了烏鴉上,還要巡視著這裏,保衛鎮上百姓,遙望邊關無恙。


    ……


    “傳說畢竟是傳說,誰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後人耳口相傳的添油加醋,但是在這個鎮子裏,人們的確不視烏鴉為不祥,而是把它當作守護一方的神靈。”慕燕安摸了摸臉,卻忘了自己手上沾著墨,這麽一下就活像加了撇小胡子,讓這個男人看上去多了幾分調皮可愛,“烏鴉群居的地方是鎮外往東二十裏的一處山穀,平日裏人跡罕至,但是山林環繞,黑羽遮天,也算得上一處奇景,不管傳說是否為真,去看一看也是長見識的。”


    葉浮生聽得十分入迷,聞言道:“多謝燕安兄這番講古。”


    慕燕安笑了笑,見桌上畫紙墨跡已幹,便將其卷好放置,重新鋪開白宣,提筆蘸墨。


    這便是言談已盡的意思了,葉浮生識趣起身,一直默不作聲的楚惜微看了慕燕安一言,也站了起來。


    葉浮生拱手道:“不打擾燕安兄雅興,這便告辭了。”


    慕燕安已將心思附於畫紙,無暇他顧,葉浮生也不覺失禮,和楚惜微並肩而去,臨到街頭轉角,他迴首看了一眼,那人還借著一盞如豆燈火在風露中揮毫作畫,靜默地仿佛把那方寸之地也融入畫裏。


    轉過頭,楚惜微輕聲道:“他武功很好。”


    葉浮生絲毫不意外:“有多好?”


    楚惜微:“不知道。”


    葉浮生笑了起來,目光卻頗冷:“我也不知道。”


    然而這世上,讓他們兩個都探不出底細的人,已經不多了,五根手指都能數完。


    頓了頓,葉浮生道:“他似乎對我很熟悉,但我沒見過他……或者說,沒見過這樣的他。”


    楚惜微嗤笑一聲:“他從頭到尾不與我說一句話,而是一路講古岔開話題,看來是覺得與我相談,會暴露他是誰。”


    葉浮生:“不過他給我們指了路,倒也算是做好事了。”


    “往陷阱指路,也是好事?”


    “有陷阱就一定有餌,我們現在也沒選擇。”葉浮生向他伸出手,“走嗎?”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我去是在其位擔其責,你又是為了什麽?”


    葉浮生漫不經心道:“為了你呀。”


    “……”楚惜微腳步陡然一頓,轉頭看他的目光有些懾人。


    葉浮生沒來由地退了一步:“……阿堯,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惜微:“說。”


    葉浮生眨眨眼:“你怎麽突然臉紅了?是不是受寒發燒?”


    “……沒有,閉嘴!”


    “你真是越大越別扭了,坦誠一點不好嗎?”葉浮生歎氣,他發現自己自重逢以來,歎氣的次數就格外多了。


    楚惜微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順手把心裏方才怒放的一束花揪掉半截,狠狠跺進了心頭一抔經年土裏。


    他轉移了話題:“剛才那人說得很仔細,現在我給你補充一點。”


    “哪一點?”


    楚惜微道:“那以身殉國的江湖草莽,姓秦,叫秦驚鶩,一手長槍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曾名震武林,人稱‘鎖龍槍’。”


    葉浮生瞳孔一縮,就聽他又道:“秦驚鶩為國而死,是俠之大者,可惜妻子早逝,隻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隨之征戰沙場,均在那場血戰裏立下汗馬功勞,可惜幺子戰死,隻有長子歸來,戰後被封為護國大將軍,大楚人人敬仰。”


    葉浮生不再走了,他看著楚惜微,眼中目光閃動。


    楚惜微一字一頓道:“他的長子,就是‘北俠’秦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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