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瀟這一夜輾轉反側,怎麽也沒能睡著。


    過了三更,他索性下了床來,聽了聽隔壁動靜,便翻身跳出窗外,徑自去後廚摸了瓶酒和一疊花生米,放下銀錢就迴了院子,在大樹上找了個既能隱藏自己,又能時刻關注他們房間的位置,猴似地窩著。


    這是一棵桂花樹,據說已經有上百年的樹齡,長得十分粗壯喜人,因此店家盤下這塊兒地的時候也沒挪了它,當個招財進寶的吉祥物,至今安然無恙地立在後院。


    眼下正是桂花盛放的秋季,鼻翼間的馥鬱香氣縈繞不散,香得幾乎醉人,顧瀟摘了幾朵桂花放進酒瓶裏,也算是聊借風雅了一番,隻是再香的酒,現在喝著也有些沒滋沒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瀟已經有些微醺,忽然聽到樹下傳來一聲貓兒似的唿喚:“顧瀟,你在這裏嗎?”


    顧瀟撥開掩映的花枝,看到樹下有個圓滾滾的小孩子正仰著頭看來,身上穿得有點薄,在秋風夜裏瑟瑟發抖,時不時吸吸鼻子。


    楚堯囁嚅道:“你在上麵做什麽?”


    “看風景。”


    聞言,楚堯往周圍看了看,除了陳舊的客棧小樓和落滿葉子的青石地板,沒什麽可看的:“這裏有什麽風景啊?”


    顧瀟不懷好意地拖長聲線:“長了腿的肉丸兒啊,粉嫩細白,還會說話,算不算風景?”


    楚堯:“……”


    他一跺腳就要跑開,顧瀟將花生米盤子往樹杈間一放,雙腳勾著樹枝,整個人跟蝙蝠似的倒吊下來,一手倒過酒壺喝酒,一手卻長臂一伸,把這很有點分量的小孩兒攔腰抱起。


    楚堯猝不及防雙腳離地,還沒等他叫出聲來,眼前便是一花,他整個人窩在顧瀟懷裏,少年一口酒水還沒咽下去,一雙桃花眼映著桂花和月光,眨一眨就如花開刹那,月圓於形。


    楚堯一時間也忘了掙紮,小孩子大抵都喜歡好看的東西,於是怔怔地伸手去摸他眼睛,顧瀟也不躲,隻是眨了眨眼,睫毛在細嫩的掌心裏掃過,酥·酥·癢癢的。


    他把花生米盤子拿過來,往楚堯嘴裏塞了一顆,問道:“大半夜不睡覺,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白天睡久了,現在睡不著。”楚堯在他懷裏挪了挪,“你為什麽不睡呢?顧姨說睡不好會長不高。”


    生平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唿自己師父那個女土匪,顧瀟一怔,失笑:“那是說小孩子,我已經長大了。”


    楚堯咬著花生米說:“可是今天顧姨說你也是孩子。”


    “在長輩眼裏,孩子都是長不大的。”顧瀟一邊吃一邊喂,吧那點兒酒意驅散得差不多了,這才笑眯了眼睛,“到底找我什麽事?說吧,小小年紀不要學會藏起心思,因為等你長大了,會後悔沒珍惜現在可以坦誠的時光。”


    楚堯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小腦瓜裏轉了轉,說道:“你好厲害,能不能跟我迴宮,做我師父?”


    他從楚珣口中知道身份已經交待,現在當著顧瀟也不再絞盡腦汁地遮掩了,聽說了他一路上護持楚珣迴到金水城的驚險壯舉,正是對顧瀟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時候,恨不能直接把此人打包迴宮,做自己的師父。


    大楚國力雖盛,但繁華之下內憂外患無數,因此聖上對於子孫的要求極高,無論皇子皇孫,都自幼習文斷字、練武學騎射,等楚堯過了八歲,就要有專門的大內高手來教導他武功了。


    可他小小的年紀,不懂得大內高手與江湖俠客的差別,隻覺得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才最好,這一番死裏逃生,楚堯把平時被吹得天花亂墜的侍衛都看成了繡花枕頭,隻認為再沒有比這對師徒更厲害的人了。


    然而顧欺芳雖厲害,他卻總有些怕她,甚至在懵懂的直覺裏總認為顧欺芳也不喜歡他和珣哥哥。小孩子心思敏感,楚堯便沒想過去纏顧欺芳,而是邁著小短腿兒趁夜找顧瀟。


    在楚堯的記憶裏,那一晚風雨交加的夜奔,是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暖與依靠。


    顧瀟不答話,他就掰著手指頭一句一句地說道:“你救了我和珣哥哥,我皇爺爺還有父王母妃都一定會賞賜你的!你做我師父吧,要什麽有什麽,誰都不敢虧待你,我、我也聽你的……”


    “小小年紀,就學會利誘了?”顧瀟環著胳膊,掀了掀眼皮,“可我這人不愛財,我好色,比起權利金銀,不如美人動我的心。”


    楚堯想起那晚的要求,小臉有點微紅,囁嚅道:“我、我家裏有很多漂……”


    “行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跟你走。”顧瀟摸了摸他的腦袋,“你看我這個人,沒大沒小,膽子永遠比腦子大,說不定哪天就闖了大禍,跟你迴去反而是不好。”


    楚堯迴憶了一下這家夥的滿口胡言,一時間竟然找不到理由反駁,半晌才憋出一句:“規矩都可以學的……”


    “得了吧,要是學了規矩,我還是顧瀟嗎?”顧瀟嗤笑一聲,捏了捏他的臉蛋兒,“別說了,沒戲。”


    楚堯:“……可我說過要報答你的。”


    顧瀟聳了聳肩:“你把我忘了,就是最好的報答了。”


    楚堯不明白,又莫名地不敢問,一時委屈得紅了眼睛。


    “萍水相逢已經是緣分,以咱倆的身份還能相遇,已經是很有緣了。”顧瀟刮了刮他的鼻子,又喂了一顆花生米,岔開話題地拿起酒壺,“嚐嚐嗎?”


    楚堯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拐帶小孩子喝酒的家夥。


    顧瀟:“不醉人,還很香,不信你聞聞。”


    楚堯猶豫地湊過去,壺裏殘酒已經不多,反而是桂花的味道占了大半,他嗅了好一會兒,抬起眼:“桂花?”


    顧瀟把酒壺遞過來:“嚐嚐?”


    楚堯好像要把酒壺盯出個洞來,終究還是沒敵過好奇,雙手接過來抿了一口,剛一入喉,頓時嗆咳了。


    被風吹得有些發白的小臉騰地一紅,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顧瀟,手腳被莫名的熱流竄了一遍,頓時連骨頭都軟了,二話沒說就倒在了顧瀟懷裏。


    顧瀟被他嚇了一跳,接住後又翻眼皮又把脈,頓時無言以對。


    皇帝家的兒孫,居然是個一杯倒,這可真是……


    他渾然不覺自己給小孩兒灌酒的行為有多麽無恥,而是又捏又戳地玩了那張胖嘟嘟的臉蛋兒好一會,才欣然抱起小孩,朝著自己房間大開的窗戶就原路翻了迴去。


    躺在床上,懷裏多了個火熱的肉丸子,顧瀟咂咂嘴,拿被子裹住兩人,成了個夾心春卷兒,心滿意足地翻身睡了。


    竟是一夜無夢。


    第二天尚未日出,顧欺芳就收拾好行裝準備上路,她雇了四輛馬車,其中兩輛各向一邊而去,一個時辰後,再派出一輛向瑜州去。等用過了早飯,她才讓喬裝成少女的楚珣抱著還在睡覺的楚堯上了馬車。


    顧瀟對著那少年穿紅戴綠的扮相笑得滿地打滾,直向顧欺芳豎大拇指:“師父,你、你這招絕了!壞脾氣的婆婆買了個童養媳帶孩子,哈哈哈……這話本我能笑一年!”


    楚珣:“……”


    顧欺芳“哼”了一聲,她今天一改平日裝扮,換了身醬色衣裙,頭發盤髻束釵,隻將眉眼唇色一勾,竟如同換了個人,板起臉就活脫脫是個刻薄的婦人相。


    她也不知把驚鴻刀藏在了哪裏,抻著手指一臉數落:“你給我滾迴家去,再敢惹是生非,等我迴去打斷你狗腿,三條!”


    顧瀟腿間一涼,趕緊指天發誓:“我一定聽話,馬上就走,不然就讓老顧家斷子絕孫!”


    楚珣:“……”


    顧欺芳:“……你是在找打哦,兔崽子。”


    不等顧欺芳動手,顧瀟趕緊翻身上馬,一口氣跑出四五丈,才勒馬迴首,道:“你們,小心啊。”


    顧欺芳翻個白眼不說話,楚珣抱著小孩兒不方便動作,隻衝他微笑頷首。


    顧瀟的目光在楚堯身上頓了頓,有些可惜昨晚灌了他一口酒水,搞得現在連好好道別都不能夠,轉念一想,那小子愛哭得很,今天若是醒著,指不定又要哭鼻子,何必呢?


    這樣想著,馬蹄在原地踏了兩圈,顧瀟終於轉過身,揚鞭策馬,一騎絕塵。


    他嘴裏哼著小曲兒,心頭是滿懷牽掛,總忍不住想迴頭,然而終究沒有。


    一路行行複行行,他走得不快,卻很平順,沒遇到什麽危險,平和如曾經的無數個普通日夜。


    他心裏計算著路程,大抵還有個三四天,就能迴到飛雲峰,端清喜靜,一個人留在山上想必也不無聊,估計不是在澆花弄草,就是抄經打坐。


    顧瀟琢磨著等師父迴來,自己大抵是要吃一頓竹筍炒肉,於是滿心想著怎麽從師娘這邊尋摸塊護身符,不求逃脫責罰,但求師娘求個情能下手輕點,讓他躺上兩天又是一條好漢。


    正想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一道銀光乍現,顧瀟猝不及防,隻能倉促後仰,上半身都貼在馬背上,才發現那是一根細長堅韌的古怪絲線,一端連著蛇形銀鉤釘入樹裏,一端連在一個人手上。


    適才若他反應慢點,估計頭都要被這線割下來。


    橫遭攔殺,顧瀟還以為是葬魂宮那幫人追了過來,結果抬眼一看,借著月光,卻看到是個勒馬迴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白衣勝雪,背後負著把古樸長劍,墨發高束,臉上戴著雕刻雲紋的白銀麵具,端得一派清淨無垢的氣勢,若非他出手狠辣,顧瀟幾乎要以為這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一抖手將絲線收迴,慢條斯理地團成一個小球掛在腰間,男子的聲音透過麵具傳出:“你往前邊去?真巧,我也是,你繞路吧。”


    顧瀟氣笑了:“大路人人走得,不過同路而已,難道你向這邊走,我就不行?”


    “同路?”男子將這兩個字咀嚼一番,慢慢笑了,“天底下的人不過一幫豬狗不如的畜牲,有什麽資格與我同路?少年人,我現在心情很好,趁我改主意之前,走吧。”


    少年人多爭意氣,顧瀟皺了皺眉頭,想起顧欺芳叮囑,強自按捺下來,不與這一看就不好對付的瘋子計較,開口道:“前方乃是一道天塹,車馬絕路,人跡不見,閣下是不是走錯路了?”


    他這話所言不虛,前方是一片沼澤,其後還有地陷裂穀,可謂窮山惡水,牲畜代步是不可行的,每次都是他和師父以輕功渡過,多年來不見外人,才讓裂穀深處的飛雲峰隱藏於山林之間,因此顧瀟這句話是提醒,也是想把這古怪的人勸離。


    男子漆黑如墨的雙眼從麵具空洞裏透出,看著他的時候如盯住獵物的毒蛇,慢吞吞地笑道:“走錯路倒沒有,不過……”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從馬背上騰身而起,快得像一道鬼影子,顧瀟根本看不清他身法,隻背後生寒,下意識地側身落地,一股鮮血就濺在了身上。


    他所騎乘的白馬倒在了地上,馬脖子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像是被利器割開,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半晌都沒能爬起來。


    好快的步子,好辣的手段!


    白衣男子站在血泊裏,一點也不介意馬血髒了他的雲紋緞靴,隻輕輕地笑道:“少年人,原來是顧欺芳的徒弟。”


    顧瀟汗毛直豎,夜風吹涼了他額頭冷汗,他下意識握住了刀柄,卻總有種無力之感。


    眼前這個男子,仿佛忽然間從謫仙,變成了厲鬼。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忽然瞳孔一縮,定格在男子手上——他的左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彎如月牙,仿佛鐵鉤,刀柄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般若花。


    顧瀟心頭的無名火在這一刻點燃,他全身血液在迅速冷卻之後又倏然沸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道:“你……是葬魂宮的人?”


    男子輕挽匕首,甩出幾點血珠,搖了搖頭,好脾氣地解釋道:“不,葬魂宮是我的。”


    顧瀟心頭一震,他看著這男子,背後冷汗已經浸濕衣服,嘴上不露怯:“你是葬魂宮的主子?那,百花村的二十五條人命,是不是你做的?”


    男子迴憶了一下,道:“好像是有這麽迴事,要不是剝那女人臉皮時候她太聒噪,讓我順手割了她舌頭,我也快不記得了。”


    “你……跟他們有何冤仇?”


    男子搖了搖手指:“不不不,我跟他們無冤無仇,隻是他們不該遇上你們師徒三人。”


    “那你和我師父有什麽仇怨?”顧瀟終於壓不住怒氣,長刀出鞘帶起一道月華,劈風而去,直取男子脖頸。


    這一刀是“白虹”,驚鴻刀法中最霸道狠厲的招數之一,傾注顧瀟身上八成內力,本以為就算不能殺他,也能傷之。


    然而,男子的左手還在把玩匕首,右手屈指在頸側一彈,刀刃頓時偏了方向,而他屈指成爪在瞬息之間迎麵襲來,顧瀟隻來得及側頭,便覺肩上一痛——竟是被活生生連衣帶皮地撕開三道血淋淋的指印!


    “反應還不錯,果然是驚鴻一脈的武功,聽手下說你壞了我的大事,本也打算迴頭去找你的。”匕首抵住他的下巴,男子細細地看了他,忽然又笑了,“你長得不像你師父,也不像他,我很歡喜。”


    顧瀟一咬牙,長刀迴轉,蕩開他的匕首,抽身而退,忽然伸手解下腰間一管竹笛。


    這是顧欺芳給他的東西,可顧瀟不會吹曲,眼下也隻是灌注氣力用力地吹出一個破音,這一下聲裂竹管,遠振雲霄,驚起林中無數飛禽走獸!


    男子玩味的動作一頓。


    顧瀟吹完這一下,胸中竟有些氣息不繼,他已經明白這瘋子是衝飛雲峰去的,眼下師父不在,他隻希望師娘能聽到這聲示警,趕緊躲起來。


    “和你師父一樣討厭。”男子嗤笑一聲,卻不再管他,飛身向前而去,顧瀟大駭,趕緊橫刀去攔。


    不為殺不為傷,使出渾身解數,隻想著能多攔此人一會兒。


    可惜終究沒能夠。


    男子之前還在試探他的武功,眼下卻全無耐心,一手掐住他的右腕,迫使長刀脫手,骨頭幾乎要被捏碎般劇痛!


    他咬著牙一言不發,男子卻向前方眺望了一會兒,忽然道:“他出事了。”


    顧瀟一怔,隨即背後竄上莫名的恐懼。


    “他要麽不在,要麽就是被什麽事情牽絆住了,否則聽到你那一聲笛音,一定會來救你。”男子捏住他的脈門,想了想,“罷了,想來我現在過去,也該是無用的,倒不如……”


    冷汗涔涔的顧瀟明白他未盡之語,一咬牙,左手反掌點向自己巨闕穴,卻被男子早有所料般拍開,一掌擊中他胸膛,他整個人倒飛出去,趴在地上咳了一大口血,怎麽也爬不起來了。


    “我準你死了嗎?”男子在他身邊蹲下,銀白的麵具在月色下更顯森寒,“放心,我不殺你,跟我迴去吧。”


    他用匕首在那倒地的白馬身上磕了幾個字,拎起顧瀟迴到自己馬上,再轉頭看了飛雲峰方向一眼,遺憾地搖搖頭,策馬走了。


    一個時辰後,披頭散發的道長從林中走來,步履踉蹌,臉色蒼白如紙,唇邊還有未幹涸的血跡。


    他身形有些不穩,走得卻很快,到了這裏時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唿吸,隻手撐著大樹,目光迅速掃過眼前,將地上血跡、樹上刀痕一一收入眼底,最後抬步走到那氣絕的白馬身前。


    上麵隻刻了一句血淋淋的話,仿佛是多年不見的故人欣然問好,卻讓人透骨生寒——


    一別經年,君尚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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