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瀟還來不及看清,又一棍攜著勁風迎麵掃來,他側頭避過,忍痛抬起左手,屈指在那人腕上一點,指力在關節炸開,那人手上失了力氣,就被他奪了齊眉棍。


    然而前麵兩條船已經倒轉迴來,擋住了他撤退之路,近處不便拉開弓箭,三船就連為品字,顧瀟隻覺眼前一花,六道長繩飛射而出,上麵纏著柳葉刀,貼上皮肉就是鮮血淋漓。顧瀟不敢輕慢,腳下一點,身如鴻雁拔地而起,六道長繩在他腳下交錯勾連,緊握它們的六個黑衣人也騰身而起,以顧瀟腳下繩結為點,縱橫來去,幾個唿吸間就在半空中把他綁成了粽子!


    其中一人冷聲喝道:“絞!”


    柳葉刀已經在顧瀟身上切開淺口,再一用力,便如淩遲之刑千刀萬剮。在此人話音剛落刹那,顧瀟手中齊眉棍捉隙射出,重重打在一人頭上,那方勁力一鬆,不待其餘人發力,顧瀟輕喝一聲,反手長刀斜出,同時身如重石般陡然下墜!


    下墜之力與逆刀之勢相處,顧瀟身上被撕開了好幾條血口,皮肉都連帶了一絲拉,好歹是脫困而出。他顧不得戀戰,一手抓起繩索,運足全身力氣重重一掄,一個沒來得及放手的黑衣人被他斜斜甩了出去。


    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顧瀟從來都明白,餘光瞥見那邊三人已經快要跑過山坡,他一咬牙,拚著生挨一掌,借力踏水而去,驚鴻訣運轉到極致,腳下如憑虛禦風,幾個起落就落在那三人麵前。


    趁著追兵未至,顧瀟還沒站穩,手上長刀便順勢一轉,借著他現在騰挪身法,使出驚鴻刀法第一式“遊龍”。


    “翩若驚鴻,矯若遊龍”,這一式是整套驚鴻刀法的第一式,也是後麵招式的基礎所在,出手快,刀勢洶,如狂龍擺尾摧枯拉朽,力抗四方不在話下。轉眼間,他整條右手都被震麻,刀上卻穩穩架住了那男人手中的鐵鉤,兩相角力,顧瀟不肯吃氣力的虧,手下一鬆,長刀被鐵鉤帶得當空一揚,便在這刹那,他左手已並指如刀,點上這男人巨闕穴。


    驚鴻刀法第二式“驚雷”,是以點破麵的“破”字訣,運用在刀上,最適合從重圍中突破,然而顧瀟年紀尚輕,見縫插針的眼力遠遠不足,索性將這一式改為指法,專門用作戰時後手,偷襲關節大穴。


    巨闕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被這暴烈指力一催,全身內力都在此處炸開,那男子本欲趁機封喉奪命,結果鉤子剛搭上顧瀟脖頸,心脈便被寸寸震斷。


    鐵鉤差點劃開他脖子上皮肉,從鬼門關撿了條命迴來的顧瀟後怕之餘反而更有熱血沸騰的興奮,眼眸一眯,顧瀟聽得耳後風聲起,扯下外袍當空一甩,箭矢將一件好端端的衣服射成了馬蜂窩。


    心知追兵將至,顧瀟見得那女子手握峨眉刺抵在少年咽喉,忽地冷笑一聲,伸手入懷掏出一物當麵一甩,如暴雨梨花刹那綻放!


    事出危急,那女子本就被男人慘死嚇住,現在被暗器唬得失了方寸,下意識把少年推到麵前一擋,那劈頭蓋臉的玩意兒頓時落了少年一身!


    與此同時,顧瀟欺身而近,接住長刀自上而下劈來,將一張算得上嬌媚的臉蛋兒,劈成了半麵鬼。


    “這位壯士……”少年還沒從這驚變迴過神,適才那些小東西打得他生疼,卻無甚殺傷力,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把濕淋淋的瓜子。


    顧瀟抽空喘了口氣:“別叫壯士,叫英雄,謝謝!”


    來不及多說,之前船上的十二名黑衣人都已追至,顧瀟護著少年且戰且退,忽然聽得少年叫道:“沒路了!”


    顧瀟迴頭一看,山坡盡頭已無前路,下方是陡峭岩壁和湍急水流,終於忍不住爆粗:“……娘的!”


    是不是每個初出江湖的英雄少俠都要來一場跳崖跳河啊!


    然而一打十二再帶個累贅,顧瀟就算真的腦子進水了也不會這麽選,他深吸一口氣,擋下一劍的時候飛快問道:“你會憋氣嗎?”


    少年的迴答是一個帶著苦笑的搖頭。


    “要命了這是……”顧瀟一刀逼退欺近的殺手,返身抱起少年,腳下一躍跳了下去,身後的刀劍幾乎是擦著他砍過來,卻隻來得及割下幾縷被風揚起的頭發。


    兩人就像石頭般在飛湍瀑流間急速墜落,水聲掩蓋了所有的驚叫和唿喊,顧瀟根本沒空去管少年的反應,他的眼瞳緊縮,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水麵,忽然將長刀向下一擲,破風穿水,深深插入一塊凸出水麵的石頭上。


    與此同時,他抱著少年生生一折,腳尖穩穩踏在了刀柄上,卸下的餘力將整把長刀生生震斷,而他這才站不穩身體,兩人一起狼狽地滾落水中。


    水的力量幾乎要壓癟胸腔,把所有的空氣都擠壓出去,從上方洶湧而下的水流衝刷著血肉之軀,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被拉扯拍打,他把少年護在懷裏,吐了口血,隻是那鮮血也很快被流水衝走,什麽也沒留下。


    好在上方的亡命之徒沒膽子冒這個險,而現在黑燈瞎火,最是逃命的好時候。


    少年用手指摳著水裏的石頭,好不容易扶著他爬出水麵,顧瀟緩了口氣,顫抖著手摸出琉璃片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兩人已經被衝出了一段距離。


    岸邊有一片山林,隻是臨近北地,草木並不旺盛,秋時又正好是枯黃蕭索的季節,兩個人走進去,就跟暴露在空地上的兔子沒區別。


    隻是現在也沒別的路可以走了。


    他抓著少年淌水上岸,剛一踩到地麵,全身力氣都沒了,手腳軟得像麵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走進林子裏。


    拚著一口氣走出老遠,眼前的樹木從稀疏到漸漸茂密,兩人這才癱坐在地上。顧瀟氣還沒喘勻,身上傷口被水撤得更裂,疼得他齜牙咧嘴,隻好哆嗦著手摸出藥瓶準備上藥,可惜摸了個空,想來那小小的藥瓶子不知道被衝哪裏去了。


    暗歎一句倒黴,顧瀟把思緒從驚心動魄的戰鬥裏拔出來,這才想起自己是殺人了。


    他下山以來傷人多,真正殺人卻還沒有,哪怕是在荒野客棧,也不過是斷了木柱壓得店家難以追上,手上的刀雖然厲害,卻從沒要過命。


    畢竟還是個綺歲少年,誰能真的做到視人命如草芥,把殺人當宰畜牲呢?


    可是今晚,他殺了三個人,當時情急之下並不覺得如何,現在迴想起來卻是驚大於怕的。


    他怔怔地出了會兒神,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道聲音:“多謝這位……英雄。”


    顧瀟欣然迴神,這才有機會打量身邊的少年,借著慘淡星光,隱約可以窺見個半大少年的輪廓,聲音是正當這年紀的沙啞,但語氣很是有禮。


    “不客氣。”顧瀟曲起一條腿,好奇地問,“你叫什麽?”


    少年滿肚子的話堵在嗓子眼兒,他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問:“你不知道我是誰?”


    顧瀟翻了個白眼,可惜黑燈瞎火無人得見。


    少年沉默了一下:“那你為什麽要從葬魂宮手裏拚命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顧瀟歎了口氣,“一個長得像肉丸子實際上也是個肉丸子的小孩兒涕淚交加地求我,讓我去救他那被壞人抓去即將下鍋的哥哥,所以我就來了。”


    少年一怔,隨即喜出望外:“……阿堯?”


    “看來是沒錯了。”顧瀟看向他,“所以,肉丸子的哥哥應該怎麽稱唿?”


    “……我叫,楚珣。”


    少年的迴答簡單明了,也誠摯無欺,顧瀟反而沉默了。


    他沒聽過楚堯的名字,卻聽說過楚珣。


    大楚皇室以國為姓,當今聖上有九位皇子,其中被立為儲君的大皇子早年病逝,隻留下嫡長子作為皇長孫,為聖上所喜,賜美玉為名,是為楚珣。


    由於早有懷疑,顧瀟眼下並不誠惶誠恐,隻是有“果然如此”的平淡,緊接著就生出不祥的預感。


    “朝廷中有叛賊與武林勢力勾結,走私兵器火藥,暗殺各處要人,意圖讓各地鎮守官員疲於應對,無力支援北方。然而眼見北方戰事依然僵持不破,這些個亡命之徒便通過叛賊線報,找到了微服出宮的我和阿堯,打算將我們帶去前線交給反王,威脅守關大將。”楚珣年紀不大,說話很有條理,聰明冷靜得不像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我抓住機會放跑阿堯,也是希望他能把這個消息帶出去。”


    情急之下的想法,雖然倉促,當時卻也沒有更好的做法。


    可惜肉丸子光長肉,沒長腦子……這句話顧瀟沒說,而是換了比較委婉的說法:“可惜他太小了,不懂你的意思,隻能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闖,希望能找到人來救你。”


    楚珣苦笑一聲:“不管怎麽說,能從葬魂宮手中脫困已經是大幸。”


    “現在就鬆口氣還太早了。”顧瀟撿起樹枝在地上劃拉了幾下,“動皇室的人,可是在拿腦袋拚命,他們這一次都會變成水蛭咬住我們不放。”


    楚珣:“我不能落在他們手裏,否則後患無窮。”


    顧瀟心裏明白,楚珣以真名實姓相交,並非感念什麽救命之恩,隻不過是他眼下別無他法。


    他太需要一個能保護他迴到安全所在的人了,怕死也好,大局也好,楚珣和楚堯都必須好好的,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出身宮闈的少年將自己性命跟家國綁成一線,一同交付給自己這個陌生人,賭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恩仇道義。


    顧瀟若是應了,便如負千鈞重擔,舉步維艱,一不小心就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若是不應……


    他很久沒說話,楚珣也安靜地等著,半晌後,顧瀟才開了口:“你想去哪裏?”


    “……先去找阿堯,離北方越遠越好。”楚珣心頭一喜,努力在腦海中迴憶,“距眠楓城不遠的瑜州城裏,守將陸大人是我九皇叔的親信,素來親民愛國,應是可信。顧大俠若能將我兄弟二人送到陸大人處,便再無顧慮,他日必定重賞以報!”


    顧瀟扯了扯嘴角,肩膀上陡然壓了這樣重的擔子,眼下根本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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