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離覺得自己今年命犯太歲,要是能活著出去,一定給自個兒迎頭澆上一盆黑狗血。


    方才他蒙頭懵腦地被機關推進了這間石室,連刀鞘和靴子都脫下來砸了半天門,結果一點反應也沒得到,心裏惶然無措,六神無主。


    葉浮生想得挺好,他在黑暗裏耳聰目明,聽得那門後有空蕩迴聲,估摸著是個靜室,眼見有敵在此,幹脆把謝離推出戰圈免受牽連,等解決了麻煩再去找他。可惜,這世上除了乖孩子,更不缺熊孩子。


    謝離小小年紀,沒幹過上房揭瓦的事兒,卻著實有幾分找死的本領。


    眼見拍門是行不通了,謝離幹脆掉頭找其他門路。他不知道這裏的構造,也沒有火種照明,像沒頭蒼蠅一樣在黑暗裏亂轉,好在他膽大心細,順著牆磚縫隙一條條摸索過去,還真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在連續敲擊出七塊空磚之後,謝離把這七塊磚的位置在腦海裏虛虛連了一下,然後幹脆利落地在天樞位重重拍了一掌。


    那塊空磚被他拍得整個凹了進去,黑暗裏傳出“轟”一聲巨響,謝離貓著身子往旁邊一躲,那麵牆壁塌了一半,一股陰冷的風卷了進來,割得人臉生疼。


    一道微光從破洞那頭傳來,已經漸漸習慣黑暗的眼睛被蟄了一下,謝離撿起一塊石頭擲了過去,傳出幾聲連續的碰撞聲,骨碌碌滾了老遠。


    裏麵有障礙。


    聰明人都會猶豫,可謝離偏偏就是傻。


    他今年十歲,三歲學武,四歲握刀,爹不疼娘早死,那些惹禍撒嬌、遇難告狀的事兒早就埋沒在天真無邪的夢裏。


    斷水山莊,斷水刀,謝無衣……這些是他從小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責任,這三年來晝夜練武,四季不休,眼見爾虞我詐,耳聞昨日繁華,還沒長大的心眼兒裏已生出一棵想要頂天立地的芽,哪怕他還身無二兩肉,也拚命想挑起搖搖欲墜的梁,從來不懂得知難而退。


    謝離深吸了一口氣,把負在背上的斷水刀拿在手裏,他人太小,這把刀比他的個頭低不了多少,看著頗有幾分滑稽。


    隨即,他一頭竄了進去,還沒站穩,頂上就傳來一聲風的嗡鳴,他本能地低頭,束得高高的發髻無聲散下,青金石發環斷成了兩截!


    也就在這刹那間,謝離匆匆一瞥,發現這又是一間石室,布置與之前的相差不多,隻是大上了許多,牆上有三盞長明燈,正中央是一塊被水環住的圓形石台,四角則各站著一個人偶。


    俱是做成了真人大小的男子模樣,眉目刻得相差無幾,一眼看去猶如一奶同胞的四兄弟,手裏各握刀、槍、劍、戟四種武器,活像降妖除魔的四大天王。


    持劍的人偶離他最近,一擊不成,手裏的鐵劍再度刺來,靈活毒辣,劍尖在轉眼撞上了斷水刀鞘,與謝離的咽喉近在咫尺。


    鐵劍一震,謝離蹬蹬蹬退了三步,忽聞背後風聲唿嘯,他想也不想地反手橫刀,架住了一把長戟,一股大力壓得他直接單膝跪下,虎口被震開一條口子。


    還沒喘口氣,謝離臉色劇變,陡然撤刀就地一滾,隻聽“咄咄咄”八聲連響,塵土飛揚,他原先所在的地麵上已經多出了八個孔洞!


    第三個人偶提槍而來,第九槍撞上了斷水刀鞘,兩相角力之下,謝離隻覺得內髒都開始翻滾,他咽下一口血沫子,恰恰此時,第四個人偶的刀鋒已經劈了下來。


    一聲鏗鏘,一泓秋水刀刃自刀鞘內閃出,謝離隱忍多時,直到這一刻拔刀出手,悍然與人偶手中大刀撞出了火星。


    一刀出,招未盡,斷水刀鋒順勢劈下,人偶的刀被他砍成了兩截,可這玩意兒竟然索性棄了武器,十指發出喀拉拉的響聲,合攏成拳向他砸了下來。


    四個人偶將他圍在中間,一擊方過一擊又起,逼得謝離恨不能投生成猴,眼角餘光一掃——環水石台安靜依舊,自始至終,人偶都沒有往那邊牽引過戰局。


    謝離虛晃了一招,斷水刀與鐵劍眼看就要相接,謝離暗自撤了力道,頓時像斷線風箏一樣被打飛出去。他算得精巧,眼看就要落在石台上,不料那持槍人偶不肯繞過他,手裏長槍倏然飛出,奔著他麵門擲來。人在半空無處躲避,借力也難,謝離瞳孔一縮,槍尖卻擦著他的耳朵射了過去。


    “缺心眼兒能缺到這個份上的,我還是頭一迴得見。”


    陌生的男聲在耳畔響起,長槍被一根蒼白的手指輕輕一撥,偏離了本來能正中靶心的軌道,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出現在謝離身邊,一手抓住他的衣領,拎雞崽子一樣把他拎到了環水石台上。


    四個人偶果然沒有追來,隻是站在水邊陰森森地不動彈。楚惜微毫不客氣地撒了手,男孩正麵撲倒在地,吃了好大一口灰。


    楚惜微端詳了一下落腳地點,這塊石台丈許見方,周圍環著一圈綠瑩瑩的水,他挑了挑眉,把一塊銀子扔了進去,發出了滋滋怪響。


    “這裏是斷水山莊的禁地,你是少莊主,可曾來過?”


    謝離咳嗽了幾聲,開口道:“少莊主,還不是莊主。”


    “嘁,拖油瓶子。”楚惜微踢了他一腳,“站起來,要開始了。”


    什麽要開始了?


    謝離沒有問出口,他抹掉嘴角的血,握著斷水刀站了起來,蓄勢待發。


    事實證明,百鬼門主難得的一次提醒,並非隨口嚇唬人。


    “啷啷”數聲連動,石台邊緣齊刷刷豎起十來根鐵柵,深深沒入頂部石壁中,形成了一個大鐵籠。楚惜微按住謝離的肩膀,端詳過每一根鐵柵,抬掌拍了過去,一陣劇烈的晃動之後,這鐵籠竟然分毫未損,背後的謝離朝上方一看,驚道:“頂石下陷了三寸!”


    楚惜微皺了皺眉,提起六成力道再度發掌,麵前那根鐵柵被他拍出了將斷未斷的裂痕,可是上方那塊巨石卻下陷了一尺有餘!


    如果不能一擊劈開這個鐵籠,就會被壓住動彈不得,甚至碾成肉餅!


    “刀給我。”


    謝離猶豫了一下,將斷水刀遞給他,楚惜微提了一口真氣,手剛剛握上刀柄,謝離隻覺得還未看清,斷水已經出了鞘。


    他還想睜大眼看清刀鋒,耳邊卻已經竄入錚鳴。楚惜微的刀法毫無花俏,出鞘便已出招,謝離隻眨了個眼,他已經還刀入鞘。


    麵前四根鐵柵,被他分割成十二段,上下八段搖搖欲墜,中間四段崩裂開來。


    與此同時,頭頂巨石轟然落下,塵土迷眼,瞬息之間已經壓向這兩具血肉之軀!


    楚惜微一手抓住謝離,騰身如飄萍飛出這困牢之地,巨石幾乎擦著他們的衣角砸在石台上,巨大的震動激得水花四濺。


    水花飛濺四散,然而楚惜微手裏抓著個半大孩子,卻連一顆水珠也沒沾上身,硬是從這紛亂的攻擊中閃避過去。眼看就要落地,四下突然傳來機括扳動的聲音,三麵牆壁同時翻開,露出裏麵布滿孔洞的夾層,一支支打磨光滑鋒利的石針從中爆射而出,密密麻麻,寒光凜凜。


    他們人在半空、上下無依,麵前是四個人偶攜武攔路,左右後皆是石針,隻消片刻,都要被射成馬蜂窩。


    最快的一根石針,已經即將射入謝離的後腦勺。


    楚惜微將謝離往前一推,身體在半空中生生一折,他手裏的斷水刀順勢掃開一個半圈,如同狂風掃落葉,最逼近身體的石針被無形的刀氣吸附起來,順著他的刀鋒反擊迴去,每一根都正好打落了第二輪射出的石針。


    他一個旋身,在這漫天針雨裏如魚得水,生生在身周三尺內迫開了一個空寂場所。


    可惜再好的輕功,也不能讓他一直立於空中。


    楚惜微一隻腳還沒站穩,那持戟的人偶就動了,它欺身而近,一探一勾,直刺楚惜微麵門。刀鋒來不及迴防,楚惜微抬起左手,搓掌成刀斜斜劈上,恰到好處地砍在人偶腕部的空隙上。


    那隻栩栩如生的手齊腕而斷,長戟哐當落下,卻見人偶腕部的斷口中陡然噴出一道黃綠色的煙霧,楚惜微猝不及防下被噴了個正著,雖然及時屏息,眼睛卻火辣辣地疼。


    人偶大概也知何謂趁他病要他命,四個人偶同時圍了過來,謝離暗道不好,仗著人小靈活從空隙裏擠了進來,擋在楚惜微身前,蓄力一腳正中持劍人偶的膝蓋,反震力道幾乎讓他差點站立不穩,而那人偶的膝部以下卻被他生生踹飛了出去!


    楚惜微閉了眼,聽得卻仔細:“怎麽迴事?”


    謝離怔了怔,眼迅速一掃:“這些人偶身上都有裂痕,看起來十分整齊,像是曾經被人用利器斬斷過。”


    “這裏的機關以困為主、殺為輔,機關一環扣一環,得你有實力才能觸動下一環機關,可見是個困局,不知道是為了何方神聖設下的……”楚惜微低笑了一聲,施施然往地下一坐,“小孩兒,我現在看不見了,這四個家夥交給你,莫讓它們傷到了我。”


    一個大男人對一個半大孩子說這話,著實有些不要臉,偏偏那孩子沒長心。


    謝離隻是愣了一下,便從他手裏拿迴斷水刀,迎上了四個人偶。


    金石碰撞,鏗鏘作響,他一直守在楚惜微麵前,寸步也不讓,七年來日以夜繼打下的武功底子,在這個時候終於顯露出來,內力不足,卻仗著身法靈活躲避攻擊,並利用人偶的弱點不斷製造它們之間的錯攻,以一敵四,雖不是遊刃有餘,竟也有條不紊。


    他越打,心裏反而越是清明冷靜。


    如果他生在尋常人家,十歲的孩子該是無憂無慮不識愁的年紀,可他偏偏出自江湖,注定了一輩子刀光劍影。


    “斷水山莊的基業不能毀在你手裏,你是謝無衣的兒子,就永遠不能做一個孩子!”


    他的額頭上汗水涔涔,披散的頭發淩亂不堪,臉頰上是被劍鋒割破的一道傷口。


    斷水刀橫過頭頂,抵住人偶泰山壓頂的一劍。


    鐵劍重重壓下,謝離幾乎要跪地不起,他可以撤刀,可以躲開。


    可他身後是雙目受創的楚惜微,手裏握的是斷水刀。


    磕在地板上的膝蓋已經沁出了血,他咬著牙,青筋畢露,拚了胸中一口氣,竟然緩緩站了起來。


    他背後的楚惜微挑了挑眉,手指慢慢舒展,一道掌力即將打出。


    “……飛、流!”


    嘶啞的聲音從稚嫩的喉嚨裏發出,斷水刀鋒發出一聲錚鳴,將鐵劍用力劈飛,刀鋒沿著人偶身上的裂痕砍下,深深嵌進了它的腰間!


    這一刀,飛流穿石,楚惜微再不遲疑,聽聲辨位,一掌擦著謝離頭頂而過,重重擊在那人偶身上,本就被刀鋒深深切入的身體立刻被打飛了出去!


    這石破天驚的一掌鎮住了謝離,卻嚇不住剩下三個人偶。它們呈品字形攻了上來,重擊攜帶破風之聲,幾乎瞬息而至。


    謝離隻覺得眼前一花,楚惜微聽到了衣袂翻飛的聲音。


    葉浮生從破開的門洞裏掠了近來,像一隻飛燕,輕巧地插入戰局。幾乎不需要任何招唿,他和楚惜微同時出掌,左一右二,謝離滿頭亂發都飛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往兩人中間一躲,被掌風割裂的頭發這才飄落在地。


    和它一起落在地上的,還有一堆七零八碎的爛木頭。


    一掌如雷霆萬鈞,掌出無迴,更無生。


    看到來人是葉浮生,謝離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轉頭卻發現那門洞口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逆光看不清麵目,消瘦得像皮包骨頭,依稀還能看出是個女人。謝離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一隻手就忽然落在他後頸上,用力一按。


    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謝離軟軟地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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