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的行動很快,既然想好了,執行力就是杠杠的。


    飲酒會第二天,他就打國際長途和發傳真迴京城,跟宋華桂和鄒國棟闡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當然,有的話是不能明說的。


    比如五年之後,憑什麽他就斷定日本分公司會遇到大麻煩?


    這事關日本經濟結構的整體崩潰,他完全沒法解釋。


    即便他說實話,公司那邊也不會相信。


    這麽大的事兒,連各國經濟學家都預測不出來,他憑什麽“妖言惑眾”?


    所以,他也隻能是從“卡位”的角度,來為宋華桂和鄒國棟分析這件事的利與弊。


    寧衛民表示,日本皮爾卡頓公司執意要在華大舉投資建廠,本質原因是受日元升值影響,導致本土生產成本持續增高。


    因此這個計劃日方不大可能會放棄,這幾乎就是他們維持外貿訂單,保持公司利潤的唯一出路。


    哪怕華夏公司不肯幫忙,日方也必然冒險一試。


    何況就是日方不來華建廠,就憑共和國吸引外資的優惠政策,以及能提供大量廉價勞動力和土地的條件,其他國際品牌也必然有想來建廠的。


    那麽無論哪家品牌來華建廠,都一定會對共和國的服裝製造業造成嚴重衝擊,並且會逐漸改變內地服裝市場格局。


    換句話說,一定會對皮爾卡頓公司的現有市場占有度造成威脅和損害。


    所以既然阻止不了,與其便宜別人,倒不如與同出一脈的日本公司合作。


    還能讓華夏公司在未來的品牌大戰中,多占據些主動權,分上一杯羹。


    雖然日方的條件確實很苛刻,他們態度也居高臨下,很強橫。


    表麵上華夏公司需要承擔的責任多,拿的迴報少,似乎很吃虧。


    可畢竟建廠是在京城,這是華夏公司的主場,最後綜合來看,實際上可未必如此。


    首先,日方的服裝製造生產水平確實是讓人欽佩。


    華夏公司大可以通過合作引入先進流水線,從日方的身上學習先進服裝生產技術和管理經驗。


    這既能迅速提高“pc”品牌服裝的質量和口碑,也有利於華夏公司為日後自己獨立建廠積累經驗和人才。


    哪怕今後日方在這家工廠上的確大賺特賺。


    可華夏公司隻要能少走彎路,擁有自己的廠子,那用市場換技術,也是值得的。


    其次,華夏公司掌握著政策疏通渠道和上層關係,是可以在方方麵麵卡日方脖子的。


    如果日方僅僅隻憑著股權上的優勢,就想當老大,那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說句實在話,這種主客關係還得憑綜合實力和心智角逐,並不是提前一紙文書就能約定的。


    要往早年間說去,《紅樓夢》的賈府怎麽樣,那幾個大總管不都比主子富裕嗎?


    往解放前來說,被大掌櫃玩弄於股掌之間,耍得滴流亂轉的東家,那也海了去了。


    要不怎麽會有劉寶瑞的相聲《假行家》呢?


    要再往近前了說……咳咳,大家能在一起共事也是緣分。


    總之,寧衛民的意思就是,這件事隻要成功立項,雙方確定要合作。


    之後的進展快慢和節奏,其實完全掌握在華夏公司的手裏。


    日本人隻能眼巴巴看著,手根本夠不著。


    就拿建廠來說,批地,施工,物流,任何一環節,華夏這邊隻要隨便扯扯皮,玩玩花頭,就能讓紅頭文件下不來,拖上幾個月。


    何況隻要錢到了位,怎麽花,往哪兒花,什麽時候花,那還不都是華夏公司說了算嘛。


    說白了,錢沒到位的時候,給錢的是爺爺。


    但錢要到了位,給錢的就是孫子了。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件事在開始立項上可萬萬不能拖。


    華夏公司不好日方討價還價的,應該盡快敲定雙方合作的條件,讓日方撥款才是。


    不為別的,就因為建廠投資巨大,而日元升值趨勢是長期的,可見的,人民幣的前景卻多半會持續性保持弱勢。


    那麽越早讓日方對大陸進行投資,對華夏公司越劃算。


    越是在一開始的合作條件上糾結,打持久戰,華夏公司其實越吃虧。


    也許爭了半天,爭取到的東西還不如匯率變動所造成的損失。


    寧衛民這番高談闊論和深謀遠慮,不可謂不替華夏公司想得周到,分析得透徹。


    無論光明正大的好處,還是私下裏能操弄的利益,都替華夏這邊算計到位了。


    那是煞費苦心的,想讓華夏公司有一天能取日本公司而代之呀。


    然而宋華桂聽了卻隻讚同一半。


    對於雙方合作條件不對等這點,宋華桂倒是不太在意,認為可以接受。


    但以宋華桂的道德標準,她是看不上寧衛民這麽陰奉陽違,表麵上打著合作的幌子,背後卻惦記著耍陰謀詭計的。


    她是真心覺得經商需要遵守契約精神,對待合作夥伴也該以德服人。


    特別是對同一品牌的日本分公司,畢竟還有一份香火情呢,就更該以誠相待。


    在她看來,中日雙方因為分屬不同國家,原本就有文化上的陌生感,不容易磨合,寧衛民這麽幹隻能加重彼此不信任,那這事兒的結果還能好的了嗎?


    從來要想成事都得勁往一處使,就沒聽說互相都惦記咬對方一口,還能得到好處的。


    因此宋華桂很嚴肅的告誡了寧衛民一番,讓他把不規矩的心思都扔掉。


    答應人家什麽條件就該信守承諾去認真做到,為什麽非要在背後給人家挖坑,去行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呢?


    錢可以少賺,但格調不該丟,不要自甘墮落,枉做小人。


    還說任何合作關係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倚重和信任,如果貪小利失大節,這是得不償失的。


    不得不說,大概是從小到大都活在象牙塔裏的原因。


    不但自己是學藝術的出身還嫁了個藝術家,善良的宋華桂對於社會的認識也是陽光普照的。


    所以她行事就不免有點迂腐,很有點像是西遊記裏的唐僧。


    可絕就就絕在,雖然挨了批,寧衛民這孫猴子卻偏偏還沒法生宋華桂的氣。


    因為宋華桂是個真正言行合一的人,她對日本人都尚且如此寬厚,就別提對寧衛民有多厚道了。


    別的不說,就說談完這件事後,宋華桂主動跟寧衛民談及拉杆旅行箱的利益分配問題,詢問他打算怎麽運作這個項目。


    寧衛民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想法。


    說想用這個專利來換取易拉得公司的一部分股份。


    然後再以易拉得公司的名義,以有償方式把專利授權給華夏皮爾卡頓公司和金利來,三家企業就可以一起生產拉杆箱了。


    他心裏惦記的是,這麽著好算賬,而且等於又重新獲得了易拉得領帶的專利。


    今後把這兩項專利再授權給別的企業,他還能源源不斷獲得授權收益。


    而皮爾卡頓和金利來也會利益均沾,還能變相降低了授權使用費。


    沒想到宋華桂不但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而且一口就答應了。


    直說這個辦法好,基本上算是照顧到了方方麵麵的利益,很公平。


    根本沒用寧衛民多費什麽口舌。


    不過這件事要想最終確定,還得跟金利來的曾憲梓進行協商和溝通。


    經過三方的共同評估,才能確定股份置換和轉讓的比例,以及授權費的收取標準。


    想想看,沒有勾心鬥角的唇槍舌劍,沒有貪得無厭的針鋒相對,更沒有借勢壓人和威逼利誘。


    若不是有一個這樣人品貴重的老板,怎麽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兒?


    也就難怪寧衛民心裏熨帖,更死心塌地,為宋華桂效力了。


    這就叫“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啊。


    更何況話說迴來了,雖說宋華桂是反對寧衛民私下裏給日本人刨坑下絆兒,用不光彩的手段在利益上找平衡的。


    但寧衛民並不缺少誌同道合的同盟軍,而且他的隊友們也很給力。


    鄒國棟,對於日本人同樣沒什麽好感。


    在這件事上,他和寧衛民的看法幾乎一致。


    認為無毒不丈夫,日方既然苛刻強橫,把他們當軟柿子捏


    那就該讓小鬼子自投羅網,吃點悶虧,長長記性。


    因此表麵上雖然沒說什麽,私下裏卻又給寧衛民迴了個電話。


    告訴他說,宋總顧不上這事兒。


    如果談成,國內建廠的事兒一旦進入實質性階段,恐怕還是自己來負責對接。


    自己不但完全支持他,財務部熊健民也願意配合,讓寧衛民盡可隨意發揮。


    最後就是順便問了問,日元應該繼續持有還是見好就收。


    聽寧衛民迴複說不要怕,起碼能拿一年,肯定還能漲下去。


    鄒國棟簡直樂瘋了,頭一次誇寧衛民是公司的功臣。


    還在電話裏主動許諾,說真等公司的大廈蓋起來,到時候一定給寧衛民安排一間朝向好的房間做辦公室,絕對比自己的辦公室麵積大。


    瞧瞧,這不就有了八戒和沙師弟了嘛。


    而且這八戒還不貪吃,這沙和尚還能管賬,通經濟。


    哪兒找這麽完美的團隊去?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寧衛民又緊鑼密鼓的和日方接觸上了。


    不用說,寧衛民連社長長穀川英弘的麵兒都見不著。


    要想真正促成此事兒,還得先解決高田副社長和石川監事才行。


    否則即便他代表華夏公司,答應接受日方不合理的苛刻條件。


    怕這兩條存著私心,打心裏盼著他打退堂鼓的攔路虎也會從中作梗,讓這件事無謂多生波折,甚至被攪黃了。


    具體怎麽做,其實說來也簡單,對症下藥唄。


    有私心的人,當然還得用私利才能打動他們。


    而且高田和石川的利益訴求還是有所區別的,對他們還能進行分化。


    寧衛民從穀口和香川透露的信息中,早就敏銳的發現他們倆其實也不是一迴子事兒,一個管銷售渠道的,一個管財務的,並不能完全劃上等號。


    所以寧衛民這次就沒去找高田,而是先去單獨見了石川,打算先攻克他這一關。


    寧衛民先告訴石川,說華夏公司經過研究考慮,雖然對日方的條件不是很滿意。


    但考慮到大家都是同一品牌,此舉確實對提高品牌含金量有益,最終大家都能受益匪淺。


    於是還是打算接受條件配合日方建廠,請石川代為轉達華夏公司的誠意。


    不過,還是希望日方再考慮一下華夏公司的商品在日銷售的問題。


    總不能有來無往,日方都跑到京城建廠了,可一點好處都不讓華夏公司從日本撈。


    華夏也可以開放本土市場給日本公司嘛。


    還可大家的貨物在款式上和品類上還是略有區別的,為什麽不互通有無呢?


    另外,華夏公司對投資額度和持股比例也有異議。


    鑒於華夏公司的經濟實力偏弱,最多隻能出資三億日元。


    所以願意在政府關係,稅收優惠,工業監管,以及拿地成本上多出些力,來換取合資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


    還希望日方能夠體諒,多在資金投入和生產技術方麵多承擔些責任。


    果不其然,這樣的表態讓石川方寸大亂。


    他對於寧衛民的要求,就顯得極其敷衍,言不由衷,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不過沒關係,寧衛民很快就表達出對合資廠財務方麵的擔憂。


    他口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對於合資廠來說,現金流才是最重要的,華夏畢竟是窮怕了的第三世界國家嘛。


    要是日方的資金不能及時到位,並且保證財務部門的工作運轉正常,那什麽事兒也辦不好。


    所以華夏這邊還有最後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很希望能石川監事本人能親自負責與華夏公司這邊共管合資廠的財務工作,或者是由他委派的人來進行。


    否則的話,華夏公司一方實在不能對日方的財務能力和重視程度感到放心。


    也就沒信心能保證合資廠的建設按部就班有序進行。


    那麽為了保險起見,也就隻能放棄雙方的合作機會了。


    這個條件華夏公司也沒有退讓的可能性,還希望日方能鄭重考量,成與不成希望月內能給個答複。


    於是這一下子就不一樣了,等於寧衛民代表華夏公司主動向石川拋出橄欖枝。


    心甘情願把華夏公司的利益和石川這個人綁在一起了,宣告與他同進同退。


    石川又不傻,自然為這個很有可能擴大自己在公司內部話語權和實權的機會動心。


    至於高田副社長能否從中獲利,可就不是他優先考慮的問題了。


    就這樣,石川再度被寧衛民拉上了同一條船。


    這家夥不但堅定的表示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要為華夏公司爭取到更合理的條件。


    並且還願意代替寧衛民出麵去做高田副社長的工作。


    看他興奮且激動的樣子,似乎很有做日奸的潛質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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