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16日。


    新的一天,新的征程,新的開始。


    這一天是周三,按日本人的叫法,就是水曜日。


    寧衛民非常喜歡這個日子,因為水就代表財啊。


    這樣的日子按咱們的黃曆來解讀,那就是黃道吉日啊,多好的彩頭!


    他來東京不就是為了發財的嘛!


    那這樣日子,還不幹什麽什麽順?


    隻不過讓他不爽的是,這天從床上醒來的感覺可是不大舒服。


    不但微微頭痛得厲害,嗓子也是很難受,幹疼幹疼的。


    對這一點,他自己心知肚明,不是病了,而是因為昨天晚上他喝多了。


    至於為什麽喝多?


    當然是因為接受了高田副社長和石川監事的盛情款待。


    要說起來,寧衛民仍然低估了石川監事對他的重視程度。


    昨天呀,在雙方都表示了合作的傾向後,又親熱聊過一會兒後,石川監事先是讓小田課長派車把他送到已經訂好的酒店修整。


    隨後傍晚七點,又派車去酒店接寧衛民去外麵吃飯,為他引薦高田副社長。


    不得不說,這石川監事給寧衛民安排的住處和餐館,規格太高了。


    住處是同在港區的東京王子飯店,五星級標準,地理位置一流。


    酒店位於芝公園之上,毗鄰東京塔,距離各種火車站僅有幾步之遙。


    雖然不是套房,不過在房間裏拉開窗簾就能看得到東京塔,一切擺設都很上檔次,衛浴產品也都是名牌。


    而且房間位於行政樓層,還可以免費使用本樓層的俱樂部酒廊。


    最後尤為關鍵的是,石川監事已經主動為寧衛民付清了三天的房費,這點必須點讚。


    要知道,這間房包早餐三萬兩千日元一天呢,三天下來都合一千二百外匯券了。


    所以既然是白住,占了人家這麽大便宜,寧衛民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呢?


    那自然是美滋滋的,談不上委屈。


    說到餐館,那個晚上招待寧衛民吃飯的地方,居然是傳說中的“白燈籠餐廳”。


    寧衛民上輩子來過東京好幾次,所以他知道,日本的餐廳檔次高低,一向都有個很特殊的標誌可以區分。


    那就是燈籠的顏色。


    沒燈籠的餐館最低端,紅燈籠的是中檔,而敢掛白燈籠的,就是高級料理屋。


    當然,這種區別並不能代表烹飪手段的高低,絕不能說掛紅燈籠的和沒燈籠的地方就沒有美食。


    這隻能是說代表了收費水平高低,是實惠型的還是商務型的。


    像昨天晚上,寧衛民一下車就看到餐廳門口掛著兩個寫著“大名盛宴”的白色長條燈籠。


    他就立刻知道這地兒走的是“商務”的路子,便宜不了。


    果不其然,當他進去後,一直等在前廳迎接的小田課長就殷勤為他介紹。


    說這店是由曾經為天皇服務過的禦廚打理的,以會席料理而聞名東京。


    說白了,這地方的老板跟寧衛民屬於同道中人。


    所謂會席料理,其實也就是日本的宴會菜,再加上天皇廚子的噱頭。


    不用說,這裏忽悠客人的路數,其實跟寧衛民主打宮廷菜和官席屬於同一種戲法。


    好嘛,這一下,寧衛民就越發有了興致想看看究竟,取取經了。


    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來這麽高級的日料店吃飯,對一切都很好奇。


    雖然不大相信日本鬼子的烹飪水平能比自己的飯莊更高明。


    但寧衛民也其清楚,口味的好壞主觀性太強。


    他總得見識見識日本人的高端席麵都吃什麽吧?又是怎麽服務的吧?


    果不其然,拋開口味不談,這裏環境的確優雅,服務也是十分熱情。


    首先,這裏有池塘、竹漏、山石、花樹,極得自然之野趣。


    而這個院子是由三座長屋包圍而成,對著庭院內部的一側是拉門。


    開著門便可以邊喝酒邊賞景,而且互相之間有山石、花樹相隔,又無法直接看到。


    能保持一定私密性,設計相當精巧。


    其次,為了迎接客人,居然有一堆年青貌美的侍女很快圍了上來,問候的問候,引路的引路。


    就這段把他們往後院送這過程中,堪稱是一種香豔享受,簡直讓血氣方剛的寧衛民都有點扛不住了。


    這在國內可是絕不可能存在的事兒,太墮落了,是男人都免不了心猿意馬。


    尤其隨後寧衛民還發現石川監事居然包了一間長屋,他就更為吃驚了。


    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餐廳經營成本和利潤率。


    在東京這麽一個大屋子,就幾個人吃飯,那要不收你幾十萬日元,這飯館老板怕不得血虧啊。


    據他估計,依這種接待規格,這頓飯弄不好能相當於日本普通人一月工資,吃掉三十萬日元。


    什麽概念?那是好幾千的外匯券。


    於是他忍不住當場說道,“這太破費了,石川監事。”


    石川則微笑擺擺手。


    “不要客氣啦,初次見麵嘛,必須好好犒勞一下寧桑,而且這也是高田副社長的意思。過去我們在東京,你們在京城,雖然說起來算是同僚,卻實在缺乏相互交流和了解。寧桑這次遠赴日本,這種情況必然會得到改觀。我們可是由衷感到高興啊。”


    確實,沒等多一會,副社長高田忠夫也來了。


    完全如石川監事所言,高田也對雙方加強“情感交流”寄予重望啊。


    在知道寧衛民願意促成兩家公司合作共贏,有意為日本分公司供貨一事後。


    高田就像石川那樣,對寧衛民倍加青睞,對他帶給自己的禮物讚不絕口。


    雖然作為日本分公司的第二人,多少還端著點身居高位的領導架子,但也和顏悅色,關心備至。


    說實話,這頓飯除了一開始言簡意賅交涉了幾句,隨後還真沒怎麽談公事。


    倒是談了不少有關京城風土人情和寧衛民初到東京印象這樣的閑話。


    然後又把話題聚焦於體育、政治、家庭,以及個人的愛好和消遣上。


    所以宴會氛圍很是輕鬆,大家聊得和睦又暢快。


    再加上料理屋還提供藝人來輕歌曼舞的表演助興,這頓會席料理又是五菜兩湯的較高規格。


    什麽高湯、生魚片、燒烤、煮菜、油炸食品、羹類、拌菜、米飯、味噌湯、泡菜、水果等一應俱全。


    這些造型華麗,擺盤精美的膳食,就像壇宮飯莊擺的官席,一道菜一道菜慢慢的上。


    結果這頓飯竟然慢慢悠悠吃了兩三個小時。


    在小田課長頻頻勸酒下,寧衛民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好不容易堅持到十點多,終於到達了宴請的尾聲。


    此時的寧衛民已經感覺到說話磕巴,腳底拌蒜了。


    他自己心知已經大大的不妙了。


    所以為了不丟人現眼,明明很動心很期待著。


    可麵對石川提議,去銀座找個酒吧繼續享樂的邀請,也不能不狠心做了敬謝不敏的拒絕。


    隻是再三感謝款待,硬道貌岸然的上車,迴酒店去了。


    結果硬撐著剛剛迴到房間後,就吐了。


    最後連澡也沒洗,隻是刷了個牙,就臭烘烘的睡了。


    這就是寧衛民醒來後,會感到身體不適,如此難受的全部原因。


    說實話,迴憶起昨天的經過始末,寧衛民這會兒其實已經不僅僅是頭疼,心也很痛。


    他為昨天錯失胡天胡地一條龍套餐的大好良機,是痛徹心扉,追悔莫及呀。


    要不是對溫和的清酒缺乏應有戒心,最後弄得有心無力,弄不好就能報了日本鬼子的仇了。


    那可是傳說中的銀座啊!


    據說是連媽媽桑都很漂亮的地方!


    看昨天的意思,連這樣摸小手的風月享受,石川監事也是肯付賬的。


    也就是說,今兒醒來應該是身邊躺著一個……不!倆東洋妹子才對呢!


    哎呀,隻能說小日本鬼子太雞賊,太狡猾了。


    就衝小田昨天那麽勸我的酒,這不是誠心灌我嗎?


    是不是原本就打算看我出醜,或是這麽打算來省錢的呢?


    不能不說,寧衛民這個有點拉不出屎賴茅房想法,還是有點道理的。


    因為就在他毫不客氣的打了客房服務的電話,要了一套豐盛的美式早餐。


    然後跑到浴室去洗澡的時候。


    在花灑熱水的衝洗下,他的腦子清楚了不少。


    之後,他越想昨天的事兒,就覺得疑點越多。


    不為別的,這樣的破費又熱情的款待確實太過了點。


    是,對方接待的規格是很高。


    但是,他要真覺得自己值這個規格那就錯了。


    對他的身份而言,這實在屬於超格待遇了,要是換成宋華桂還差不多。


    不光是錢的問題,還有年齡和身份的問題。


    以他初到此地膚淺的觀察,都能看出日本社會各方各麵等級森嚴。


    哪怕是皮爾卡頓這樣的外資企業裏,也仍然保持著濃重的封建意識。


    無論從穀口主任對待兩個前台小姐,還是從小田課長對待穀口如驅使一條狗,他又像條狗一樣的伺候著石川監事來看,都能感覺到懸殊的階級差異。


    所以越是這樣,越是受到兩個年歲遠超自己的日本分公司高層的青睞,寧衛民就心裏不踏實。


    住這麽好的飯店?到這麽好的地兒吃飯?後麵還有沒有其他類似的安排呢?


    這麽痛快就扔給我幾塊肉骨頭,很有上流社會風度嘛。


    可人家憑什麽啊?


    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人家肯對他這樣,那肯定覺得他身上有值得投入的東西。


    那到底是惦記他什麽呢?


    這個問題要搞不清楚,他要是不能給對方想要的東西。


    那這個規格的招待,就不是什麽好事了,隻能會把他推向極端。


    要麽最後讓他自卑,要麽讓他像個貪便宜的小市儈,根本不給他恰如其分的選擇。


    而且即便是他看透了這一點,人家待他好總沒錯,他連訴苦都找不著地方。


    在這個地界啊,不是他給人家過篩子,而是人家給他過篩子。


    本來還能有點自信,可經這倆老陰b這麽一關懷,也就摧殘得差不多了。


    沒錯,人的好多賤東西都是骨子裏生的。


    隻要是人,吃五穀雜糧,就扔不掉。


    昨天他確實是有點得意忘形了,麵對糖衣炮彈,這樣的愚蠢行為決不能再犯!


    得三思後行才是啊!


    正想到這會兒,房門的鈴聲響了。


    寧衛民隔著浴室聽見,趕緊關上龍頭,答應了一聲,“秋逗嗎待”。


    隨後用毛巾大致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穿上浴衣就走出來開門。


    他以為是自己的早餐送到了,可結果打開房間的門,卻倍感尷尬。


    因為門口站著一位容貌美豔,身形苗條的妙齡女郎。


    製服絲襪大長腿,一米七五的個頭,猛一看居然和天海佑希很像,一派禦姐風範!


    見到他這副尊榮,那禦姐自然嚇了一跳,不知是害羞還是尷尬,輕咳一聲。


    然後不卑不吭的低頭鞠躬。


    “您好。我是皮爾卡頓日本株式會社的香川凜子。小田課長派我來,幫您處理在東京的一切庶務……”


    我操!美人計啊!


    不虧兩個老陰b,這麽輕易就看穿我的弱點了!


    再……再這樣,我……我可就將計就計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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