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飯館兒絕對沒有白去。


    寧衛民屈尊紆貴陪著幾個郵票販子敷衍的這頓飯,絕不是平白自降身價的。


    實際上這趟的收獲之大,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


    首先,第二天生意交接非常順利。


    一手錢一手貨,寧衛民在前門飯店和幾個哈德門他們依次交易,攬收一百二十萬現金,完全實現了初衷。


    其次,他給這夥子人出的主意也相當管用,這幫人用他的法子賣得特順。


    老話說得好,財帛動人心呀。


    這幫人一試,發現真能掙錢,差不多跟白給的一樣。


    別看才賣了一天,這些人就又都找迴來了,紛紛通過殷悅詢問他手裏還有沒有貨,想要多買些。


    誰也不傻,都知道自己拿到手的貨量決定自己最後的收益。


    自然都怕寧衛民真離開京城,幾乎人人都想多占多得,那還不搶著進貨啊?


    於是不但剛賣出貨的錢,這幫人就爭先恐後轉手又給寧衛民送了迴來。


    而且肯定還有人是舍了老本兒,甚至不惜舉債,找旁人又籌措了一些。


    所以說以三天為期,寧衛民真正的出貨量其實是一萬八千餘版,迴收資金則高達二百二十餘萬。


    如果要再算是津門出的一萬版,和馮老頭這段時間市場上賣掉的四千餘版,還有滬海拋掉的兩千版。


    等於是說,寧衛民已經把公有的整版鼠票處理掉了七成,手裏也就剩下一萬三千餘版了。


    這點貨,怎麽看,對他都已經不算是多大的負擔了。


    最後還有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兒呢。


    那就是哈德門、大帥和王姐都按行裏規矩給殷悅打了“醒兒”。


    哈德門最多,給了一萬五。


    大帥其次,給了一萬。


    王姐最少,就給了八千。


    更令人沒想到的是,殷悅這“傻丫頭”居然不知道揣自己兜兒裏,明明可以白落的好處,她全給寧衛民送來了。


    那不用說,比起三萬三這樣的小甜頭,殷悅的這種“傻氣”對於寧衛民才是真正的驚喜。


    為了獎勵這丫頭,他就開口讓殷悅放心的把這筆錢收下。


    偏偏殷悅死活不要,說自己跟著他炒郵票,已經賺了不少錢。


    所謂從中介紹完全是演戲,不該拿的報酬她不能要。


    說出去都沒人信,倆人竟然為誰拿這筆錢揪扯了半天。


    最後寧衛民硬是二一添作五,塞給了她一半才算完。


    總之,如果預期是一尺,那麽收獲的就是一丈,這讓寧衛民簡直開心極了。


    不過話說迴來了,也是衝著這幾個郵票販子遵守遊戲規則這一點,寧衛民才又多給了他們幾天時間,讓他們可以從容不迫的從市場上套現。


    否則,寧衛民要是讓從花城又帶迴來好幾箱子現金的羅廣亮和小陶,立馬也去市場上賣貨。


    那哈德門他們就該立馬倒黴了,恐怕他們大部分接過來的貨都得砸手裏。…


    別忘了,寧衛民的貨是什麽成本。


    別說一百二了,哪怕賣十二,那也是賺啊。


    這種貨要在市場上公開拋售,隻要破了一百二的底線,賣一百一,一百就夠了。


    那幾個人怎麽跟寧衛民去比殺價啊,真能被他活活給悶殺了。


    所以說,吃虧是福這話不是虛的,其實很實惠。


    人活得真要是太精明,一點虧都不想吃,反而往往難有好運。


    不信?


    不信就看看5月24日,熊貓小型張對外公開對外發售這天吧。


    這不,接下來的事兒,就反過來了。


    成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現實演繹。


    如果說,哈德門、大帥,還有王姐要是懂得知足,賺了替寧衛民當二傳手這一票後,繼續隻出不買。


    那他們一定也能成為第一撥郵票牛市的大贏家。


    每個人都可以拿著好幾十萬功成身退,優哉遊哉的看著旁人痛苦,等著幾年後的下一波牛市的到來,輕而易舉的邁向百萬富翁。


    關鍵問題是他們做不到啊。


    一路伴隨郵票牛市走到現在,急功冒進和貪得無厭,幾乎成了他們每個人共有的鮮明性格。


    所以這幾天出鼠票打短線,每個人掙了不下十萬塊,反而助長了他們想要憑借資金優勢操縱行情,從別人身上割肉吃的囂張氣焰。


    偏偏他們自身還缺乏分析宏觀大勢的本事,對最近新聞上有關“打擊倒爺”的消息絲毫沒往心裏去,一點也沒察覺到市場的資金承接力已經開始減弱了。


    就在新郵上市的這天,他們還真的在集郵總公司門口肆無忌憚的開始了收貨爆炒。


    而且不留絲毫餘地,勇於投入全部的資本,似乎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豈不是自找倒黴嗎?


    甚至就在集郵總公司開門之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他們還一心盼著,那已經半年沒見過蹤跡的黑色皇冠車,能像牛票上市那天,也開到和平門來露一麵呢。


    不為別的,他們自詡已經今非昔比了,而且彈藥充足。


    很想跟傳說中的黑皇冠試著掰掰腕子,看看到底誰搶到的貨多。


    然而他們又何曾想到,天上的餡餅不會永遠往下掉的,很快就會變成刀子往下砸了。


    黑皇冠背後的人和他們的想法可不一樣,人家早就預料到了市場的崩盤。


    就在這一天,已經在京歇了幾天的羅廣亮、小陶正受寧衛民差遣,正在郵市上不惜血本的全力清倉,拋售鼠票。


    就連殷悅也授意老馮頭和她那兩個小兄弟,趁著最後不多的時間,狂甩生肖票的高端散票。


    所以說,最關鍵的時候,哈德門、大帥和王姐偏偏給做反了。


    他們幾乎等於用自己的錢在舍己為人的托市,也就注定結果會無比悲催了。


    當然,悲劇開始的時候往往讓人看上去會感到樂觀,這一點也是通行規律。…


    事實上,當天集郵總公司開門的時候,群眾申購熱情空前高漲。


    門口排隊的人甚至從和平門排到了宣武門,不下三萬餘人。


    整條馬路人滿為患,幾乎連插根旗子都找不到地方了。


    當天下午,麵值三元的熊貓小型張就在眾多郵票販子的哄抬下漲到了四塊五,外地六塊。


    大概也是受寧衛民扇動小翅膀的影響,居然比原有曆史的第一天漲幅——京城三塊五,外地四塊錢,要高出不少。


    這還是京城的郵票販子們立誌長遠,故意壓著價兒想慢慢來,導致的結果。


    而且受熊貓小型張開門見喜的刺激,樣樣郵票都在飛漲,看上去一片繁榮。


    除了鼠年生肖票被寧衛民不考慮成本的一個勁的甩賣,一直跌到了百元大關,拖累了整個生肖票板塊開始陰跌之外。


    市場上其他的品種都是漲勢如虹,爭著買郵票的人簡直瘋了。


    緊跟著就到了第二天,5月25日,熊貓小型張在郵市的價碼繼續往上走,價格已經有點壓不住了。


    主要是京城郵市的郵票販子們隱隱有了分化,有些資金少的人已經吃飽了,迫不及待想要拉升。


    哈德門、大帥和王姐喜上眉梢,更是加快了速度吸貨,想要享受一把被別人抬轎子的滋味。


    熟料就在當天下午,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意外出現了。


    市場居然傳出國家決定加大發行量的消息,說熊貓小型張的發行量將增加到兩千五百三十二萬。


    這不但是梅花發行量的六倍之多,甚至比原有曆史上的熊貓一千二百六十六萬的發行量,還增加了一倍。


    於是行情應聲而跌。


    熊貓此前漲幅全沒了,甚至麵值不保,當天僅以兩塊八毛錢一枚收市。


    什麽叫禍從天降?


    這就是啊!


    市場上所有人都像挨了一悶棍似的被打懵了。


    不管是想炒熊貓的大戶懵了,想搭便車的,沾大戶光的散戶也懵了,人人都像地震前的小動物。


    原本狂熱至極,萬眾一心,對後市絕對樂觀的情緒消失不見。


    反過來,郵市整體陷入了不知所措,忽然間籠罩了一層惶惶不安的陰霾。


    要知道,新郵上市就跌破發行價的事兒還從沒有過,熊貓這是建國後第一出,誰能不慌恐啊?


    古語有雲“月盈則虧,日中則昃”。


    1984年由“鬧耗子”開啟的牛市,發展到1985年5月下旬,全國各地郵票市場都始進入瘋狂狀態。


    數以萬計的職業或業餘的炒郵者,將各類郵品的價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哄抬到一種令人心驚膽顫、難以置信的高度。


    加上政府“打擊倒爺”的大背景下,不斷有資金悄悄撤離。


    此消彼長下,有限的資金承接力本來就已到了強弩之末,及及可危。


    結果還突如其來來了這麽一家夥。


    讓那些原本以為郵票最起碼也有麵值保證的人,一下子發現自己對市場風險估計嚴重不足。…


    可想而知,這會對市場信心造成多麽大的傷害。


    若幹年後,好多人分析1985年的郵票牛市破滅,都把促使郵票市場走向全麵崩潰的原因歸結於政府突然加大新郵發行量來調控已瘋狂的郵票市場,並且取得顯著成效。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這種看法太片麵,脫離了實際。


    真正的原因其實隻有兩條。


    一條是資金的日漸貴乏和突然斷裂。


    這點是受郵票價值嚴重扭曲和政府“打擊倒爺”的雙重影響。


    二就是受突然的壞消息影響,熊貓跌破票麵價值。


    尤其第二條,這意料之外的黑天鵝事件,對於未來所有的新郵發行來說,不但開了一個不好的頭,而且對於市場信心給予了不可挽迴的根本性打擊。


    對郵票炒家的影響比起什麽增大發行量,嚴重多了。


    於是全線崩潰開始了,根本救無可救。


    哪怕還有些人的幻想不會一下子破滅。


    哪怕忽起忽落的郵票價格見得多了,長期泡在郵市上的人們,還在期盼一個更大的升浪。


    哪怕那些高位套牢的人還在懷著賺一點點就走的僥幸心理耐心等待。


    哪怕有些手持貨幣的人,也猶猶豫豫想再撿一次便宜貨,還是有不少人不願意離開這鬧哄哄的郵市。


    可問題是樹大中空啊,此時的市場無論資金和情緒,都嚴重背離了牛市的存續條件。


    這種情況下,不管是意外,還是偶然,既然已經在熊貓小型張上發生價格決堤,極端凝聚風險的找到了釋放點,熊市就不可避免。


    誰要再跟市場逆著來,充大個兒的,那他的腦袋就不是腦袋,而是屁股了。


    縱然是齊天大聖,但連托著他的雲彩都沒有了,也得從天上重重地掉下來。


    實際上,僅存的資金量和謹慎情緒,麵對驟然出現的大量變現要求,很快就跟不上了,甚至幾乎無從抵抗。


    於是一場堪稱天崩地裂的暴跌接種而來,虛假繁榮的行情,就如同一張窗戶紙一樣,應聲而破。


    這些失去理智,堪稱“不見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淘金者,很快也被嚇散,作鳥獸散。


    1985年的5月25日之後,郵市行情鬥轉之下。


    持續性的資金踩踏宛如雪崩一樣,極為慘烈。


    隨後的一個月裏,熊貓率先一路狂跌。


    兩塊八不是終結,隻是開始。


    兩塊五、兩塊二、兩塊、一塊八、一塊七、一塊六……


    直至跌倒一塊五,才暫做止步。


    整體上,除了早期發行的珍品郵票還算抗跌,僅下去百分之三十。


    大多數品種兩三天之內便遭遇腰斬,甚至更多。


    如“梅花”、“牡丹亭”,分別從八塊和七塊五的高價,跌至兩塊八和二塊五。


    低檔編年版票、低檔小型張和郵資封片更慘,普遍下跌百分之六十至七十。…


    就連風光一時的猴票和雞票、狗票,也從單張六百元、二百元和一百六,跌倒了單張四百、一一百二、九十。


    另外,像整版豬,整版鼠,更是衝得高,跌得猛,一下子就打了兩三折。


    豬票跌到了七百一版,鼠票跌倒了三十五一版。


    這種跌法如水銀瀉地,一發而不可收拾。


    其聲勢如同前期漲起來的時候一樣,也是沒有人曾領教過的。


    而這直接導致入市人流驟減,成交量急劇萎縮。


    於是追漲殺跌下,郵市迅速沒落,幾乎驟然間,就從熙熙攘攘很快就變成了買者寥寥。


    到1985年6月中旬時,郵市上多數品種已經有價無市,見不到成交。


    尤其是熊貓這個引領下跌的“罪魁禍首”,連個問價的都沒有。


    說起來這才是熊貓不繼續下跌的真正原因。


    不是沒有下降動力了,而是因為臭大街了,交易量變成了零,連買的人都沒有了。


    那麽可想而知,選錯了品種,把全部資金都用於炒作熊貓的哈德門、大帥和王姐有多淒涼。


    三個人將近一百萬的資金灰飛煙滅啊,這叫一嘎嘣脆,連個緩兒都沒有。


    他們全都想不通。


    原本的大好形勢,怎麽一夜之間沒了?


    原本特別好賣的郵票,怎麽突然之間沒人要了?


    價格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說一落千丈那是一點兒都不誇張。


    甚至就連能賣出去都算奢望,他們手裏的郵票就像掛在死樹上麵的桃子,放在家裏隻等著落灰。


    總之,也就比廢紙稍好。


    不過,真要說起來,還得虧是第二天就開始下跌的。


    他們收貨速度還沒那麽快,多少留了點錢沒花出去。


    再加上長了記性,一看大事不妙奪路而逃,隻狂甩不接貨了。


    這樣算下來,每個人手裏還有十幾萬。


    雖說基本上算是被打迴原形了吧,這一年多,白做了一場發財的黃粱美夢。


    但終究還能吃得起飯,而且手裏積壓的大批熊貓,怎麽說也是個指望。


    可氣歸可氣,但畢竟有朝一日如果再漲起來了,他們的錢也就能迴來不少了。


    當然,失敗就要總結經驗。


    而他們總結來總結去,唯一總結出來的,就是後悔沒跟著殷悅一起行動。


    “喂,你們說,咱們要是像銀花一樣,隻炒生肖票,不碰別的,是不是就好了?現在正好低價接貨啊。我現在可真是後悔莫及啊!掙了鼠票的錢,幹嘛還要炒熊貓呢?”


    “哎,哈德門,你少說那沒用的,操,行情的轉變誰也沒法預料。我看那丫頭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再說了,誰知道她接沒接貨啊?弄不好是暴跌之前她就接了,現在也虧慘了。”


    “不,不能,最近郵市上就沒見過那丫頭,連替她賣貨的老馮都不再來了,聽說迴家忙兒子婚事去了。人家明顯是賺了,估計在家點錢都點不過來了。何況偶然一次,你能說她是瞎貓,可次次都能隻賺不賠,甚至及時脫身。你就不能這麽說了。我覺著銀花興許會掐算。不會是個仙姑吧?我姥姥家在房山,就曾經出過這麽個大仙,十八歲的大姑娘,算什麽什麽準……”


    “操,王姐,你說的這才不靠譜呢。不過,不管怎麽說,咱也得承認,這銀花確實是個炒郵票的天才啊。哪怕是運氣呢。我覺得咱們今後也應該緊跟著她。有樣學樣,這總不難吧……”


    “拉倒吧,你想得美。你以為銀花還能來郵市嗎?我看啊,那丫頭弄不好有了錢也想出國呢。說不好,就是跟那個姓寧的小白臉。你呀,誇也白誇,惦記也是白惦記。”


    “大帥這話糙,但道理不虛。哈德門,其實你那點心思我們都清楚。要是咱把熊貓真炒上去了,反過來銀花要是炒賠了。你興許還有點兒戲,但現在嗎?你覺得你憑什麽能吃著這口天鵝肉?人家想嫁什麽樣的人不行,出國還真有可能。要再見麵,人家還能認得咱就不錯了。姐姐我是過來人,聽姐一句,算了吧,那丫頭要嫁的人,或許是演員,或許是翻譯,或許是大官,但肯定不是像你這樣穿棉袍的……”


    對此,哈德門又能說什麽?


    自尊心遭遇一萬點暴擊的他,好像除了尬笑著胡擼胡擼後腦勺,把心裏的陰鷙小心藏起來,也確實沒什麽可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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