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五一勞動節,在陽光明媚中到來了。


    首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大國氣象。


    天安門廣場上到處是氣球、風箏、白鴿和遊客,還用盛開的鮮花擺成了“歡度五一”的花壇。


    “馬恩列斯”的四幅巨大畫像下亦簇擁著各色嬌豔的花卉。


    不過進入這個氣候宜人的月份,京城比較重要的社會新聞,卻基本限於本地所發生的事兒了。


    除了有關民生經濟的,就是有關文化活動的。


    比如京城朝陽區十八裏店鄉自籌資金開辟本市第一條集體性質的公共汽車線路。


    該線始於朝陽區勁鬆東口,至十八裏店鄉最南端止,全程九公裏。


    再比如,經國務院批準,京城市政府又下達調整生豬等副食品和農村糧油價格的通知。


    決定從5 月10日起,放開肉、蛋、禽、魚、菜五種副食品的價格,取消農村糧油統購,實行合同定購。


    為了不降低廣大城鎮居民的實際生活水平,京城市政府給每個城鎮居民每月補貼七塊五。


    此外,還有世界重量級拳王阿裏再次來到京城的消息。


    要知道,拳擊運動在共和國的發展曾經一度停滯。


    1958年,一件拳台上的意外使拳擊運動背上了過於兇殘的罵名,隨即在我國遭到禁止。


    阿裏來到共和國的首都,其目的就是為了推廣拳擊運動,改變共和國對拳擊的成見。


    為此,阿裏通過國家體委來到《體育報》社,與報社編輯記者進行了專門的座談。


    對於廣大人民群眾所關注的“拳擊運動是否安全”的問題,阿裏的迴答是,“相比其他體育項目,如賽車,滑雪、足球等,拳擊的安全係數很高,危險係數排在各運動項目二十位以後。”


    為此,阿裏希望共和國應該重新開展拳擊運動,他甚至表示願意幫助培養拳手。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已經查出身染帕金森症,但此時的阿裏症狀表現還不明顯。


    為了證明自己身體很好,阿裏竟站起身來為觀眾們表演了一個小魔術,動作非常逼真。


    就這樣,這一次阿裏在共和國停留超過五天,再次得到了國人的大量關注。


    正因為其樂觀積極,詼諧幽默的性格,遊說工作收效顯著。


    一年之後,當其第三次來到京城,果然如其所願,實現了讓拳擊運動在我國破冰的目標。


    為此,不能不承認,八十年代來華的美國人,素質的確是較高的。


    除了像阿裏這樣有本事也有人品的知名運動員,就是像老布什這樣,兼具政治眼光和紳士做派的官員。


    這些人和幾十年後那些謊話溜丟,沉迷物欲,不以踐踏道德為恥,反以破罐破摔為榮的美國人相比,區別甚大。


    這恐怕也是當代國人為什麽會對美國產生大量不切實際的好感與幻想的重要因素。


    當然,同樣能由此反應出一種美國日漸衰落明顯趨勢。


    三十年後的美國人,真的是老鼠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別說普通人不得不活在槍支、藥品、種族歧視、通脹泛濫處境中,就連精英群體的素質都不行了。


    老布什的兒子都會耍流氓了嘛。


    其他當政者更加不堪,不但道德淪喪,毫無信用,沒有公心隻有私利。


    而且睜著眼說瞎話不臉紅成了必備本領,還tm冠以政治正確。


    這樣亂成一鍋粥的國家豈不是和百年前的晚清一樣了嗎?


    這或許也是一種風水輪流轉吧……


    至於這個月京城的其他社會新聞,和寧衛民相關的主要就是兩件事。


    一是天橋百貨商場一層的改造終於竣工了,緊趕慢趕,總算如期在五一節的假期開業。


    二就是電視劇《西遊記》的展覽會也在天壇公園的南神廚布置好了,同樣搶在這個時間點開門迎客。


    不用說,這兩件事肯定都是要打廣告的。


    但相對而言,天橋百貨商場這邊無疑是比較省心的。


    因為區政府對這件事很重視,許副區長親自出麵聯絡媒體渠道做布置安排。


    相關廣告不但是在五一節前頭一個月就早早打出去了,而且媒體們在收費基本上都打了折扣。


    算是支持區政府工作,給了友情價。


    京城本地報紙,無論日報、晚報、電視報,全部登在顯要位置。


    盡管沒在電視台打廣告,但廣播電台也對此事做了專訪,可謂聲勢浩大。


    不用說,廣告一推出就引發了全城沸騰。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知道這則消息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天橋百貨商場居然不聲不響鬧出這麽大動靜,竟然甘願舍棄一層的營業區,換得包括皮爾卡頓和金利來在內的六個國際大牌服裝集體落戶。


    便是京城百貨大樓和西單商場的頭頭腦腦,也無不被報紙上的巨幅廣告震驚。


    他們隨之而來的反應,就是關起門來開會,集體討天橋百貨商場這一手到底是高招還是臭棋。


    是不是瘋了啊,幹嘛把自己的營業麵積租給別人用啊?


    這樣賠本賺吆喝的事兒也太傻了!


    不過討論來討論去,大家畢竟是第一次見這麽辦事的。


    所能猜出來的,也隻是天橋百貨商場的動機,無非是想借此打響名氣,吸引更多的顧客。


    至於成果如何,到底劃算不劃算,誰都說不出所以然,也隻能拭目以待了。


    說到五一當天,由於區政府領導肯定要來視察。


    寧衛民也顧不上天壇公園那邊了,隻能以天橋百貨商場開業為主。


    在商場開門之前兩個小時,他就帶著甘露和殷悅來到天橋百貨商場,準備相關開業工作。


    好在今天用的花籃還是天壇公園的大棚出的。


    大概看在錢的份兒上,天壇園長也不會有太多的怨言。


    更妙的是,六個品牌可都是寧衛民說了算。


    這倒好協調了,花卉和花籃的分配根本不會打架。


    最大的最好的花籃花卉,當然給皮爾卡頓和金利來用。


    至於易拉得,再加上寧衛民的三家服裝店,各用不同顏色,檔次較低的花籃。


    擺完花籃就是查貨、驗貨、陳列,還有給六個品牌的營業員開動員會,以及和商場方麵就安全和迎賓問題提前溝通。


    這些工作雖然說起來有點瑣碎。


    但無論對於皮爾卡頓方麵的代表甘露,還是街道廠方的代表殷悅都是幹熟了的,完全遊刃有餘。


    這倆姑娘不但不慌不忙,而且莫逆於心,打個照麵就忍不住相視而笑。


    因為她們倆無不想起早先時候,她們“美純洋媚子”四個人,陪著寧衛民去建國飯店開辦第一家皮爾卡頓專營店的情景。


    如今這感覺好像她們仍然是在並肩作戰的同事,似乎殷悅就未曾離開皮爾卡頓公司似的。


    何況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啊,這離殷悅出事才過了多久啊!


    如今的她們搖身一變,各自掌管三個品牌,幾乎一起把個大型百貨商場的一層給包了。


    嚴麗和楊柳金混得也不差,一個是總經理秘書,一個是派駐合資企業的商務代表。


    就是白日夢也沒有這麽做的吧?


    怎麽能讓她倆不激動,不興奮呢?


    至於說到今天的當頭炮能不能打響,開門紅能紅到什麽程度。


    隻要看看這還不到開門時間,隨著人流從四麵八方不斷湧來,黑壓壓聚集在門口等待開門的人群,就能大概其估量出來了。


    天橋百貨商場的人都為此很驚訝,說平日裏頂多也就零散的十幾人等在門口就了不得了,商場正式開業那天,門口也就一千人。


    像這麽多的人還從未有過。


    所以殷悅和甘露一點也不擔心。


    不過話說迴來了,商場方麵卻反而發起愁來。


    因為很明顯,等到開門,興許門口能聚集好幾千人。


    他們實在吃不準,這些人一股腦的都湧進來,會不會有安全方麵的風險。


    尤其是商場的保衛科科長,那真是壓力山大啊。


    別忘了,區領導是要來講話,剪彩的啊。


    要真是現場出了事兒,他怎麽付得起責啊。


    但這事兒開弓沒有迴頭箭,他也隻得去給分局打電話,要求臨時加派人手。


    然後趕去樓下,親自坐鎮現場,掌控局麵。


    終於到商場開門的時候了。


    隨著一萬頭的鞭炮炸響,隨著咚咚鏘的舞獅表演結束,等在商場外的顧客拍完了巴掌,開始往六個品牌店裏湧入。


    商場保衛科科長拿著大喇叭一通喊,再加上民警的協助疏導,總算維持住了秩序。


    但所見所聞也讓他目瞪口呆,因為除了人多之外,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花錢的熱情。


    才開門還不到十分鍾,六家品牌店的收銀台前已經排起長隊。


    尤其是皮爾卡頓的折扣店裏最誇張不過了。


    好像每一件商品,都有瘋狂得紅了眼睛的人在“搶”。


    所有人都緋紅著臉,無論是買的還是賣的,個個亢奮。


    保衛科長一時狐疑,他想不明白京城的人怎麽一下這麽有錢了?


    誰不知道皮爾卡頓的衣服最貴啊?


    怎麽都跑到皮爾卡頓的店裏買東西來了?


    一念及此,保衛科長的的一顆心頓時飄忽起來,想要看個究竟。


    結果這一看可好,他也耐不住寂寞了,想要掏錢包了。


    怎麽迴事?


    敢情確實是便宜。


    皮爾卡頓的西服,一套無瑕疵的正貨標價兩千二百塊。


    店裏這裏襯有點小毛病的,就賣五百塊。


    一件皮爾卡頓的米黃色男式大衣,原價標著一千八。


    就因為斷號,賣四百。


    還有女士的紅色大衣,原價兩千賣三百五。


    女士碎花連衣裙,原價一千二賣一百八……


    這是什麽折扣?


    近似於二三折啊。


    皮爾卡頓還真不誆人,這折扣尾貨店的名兒不白叫。


    別處哪兒找這樣的便宜去?


    再加上數量有限,難怪店裏的人都趨之若鶩,急不可耐呢。


    而且除此之外,還得說,皮爾卡頓的店裏不光隻賣服裝,貨物種類也很豐富。


    自來水筆,自動鉛筆,牛皮本,鉛筆盒,手表,打火機,錢包,皮鞋,皮包,帽子,鑰匙扣,也是有的。


    這些可都是寫明白了的,京城僅此一家專營店銷售,是別處見不得的新鮮玩意。


    最關鍵的是價錢還不貴。


    一根圓珠筆兩塊錢,自動鉛筆兩塊五,買一樣一根還便宜五毛,四塊。


    手表也不過三百元,打火機一百二,錢包六十,鉛筆盒二十……


    雖說都比商店裏的普通貨色貴吧,可老百姓咬咬牙,也不是買不起的。


    誰不願意和這樣的高檔貨產生聯係呢?


    就是買迴一根筆,也夠在別人麵前露露臉兒的了!


    畢竟,又有幾個人見過皮爾卡頓的筆呢?


    就這樣,現場根本不容人多想,也不容人多冷靜。


    一會兒工夫,就連保衛科長和他手下的保衛幹事們,也跟普通顧客一樣亢奮起來。


    高速陀螺一般地在皮爾卡頓店裏四處踅摸,挑選他們自己中意的商品。


    隻可惜,區領導未走,他們也做不了別的,隻有幫忙維持秩序。


    否則就太不像話了。


    最後沒辦法了,眼瞅著貨物迅速減少,保衛科長不得不另想辦法走後門。


    去求皮爾卡頓的代表甘露,希望能給他們留點貨,別都賣了。


    為了達成目的免遭拒絕,甚至還帶上了分局的民警。


    直至得到了甘露貨源充足的明確的保證,才算安心。


    說實話,皮爾卡頓一方同樣沒有想到,顧客們的搶購的熱情這麽火爆。


    上午開業儀式,宋華桂陪同區政府的領導親臨。


    開業後沒多久,無論宋華桂還是許區長,就看出寧衛民又把這事做成了。


    於是區領導們哈哈大笑,開懷離去。


    宋華桂開始關切庫存問題,安排總公司的其他部門一定要配合。


    隨後還滿懷期待的對寧衛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明天一早能看到這一天的營業額。


    可惜這件事是真辦不到啊。


    因為一直到商場打烊時,群眾的購物熱情依然高燒不退。


    這天,不但一層六家服裝專營店的買賣大火,二樓的布料買賣也被樓下帶動一樣大火,三樓的鞋帽百貨同樣有不少增幅。


    為此商場領導很興奮的和寧衛民協商,一再現場宣布延長營業時間。


    財務人員又怎麽有工夫去做賬呢?


    尤其一拖再拖,一直到夜裏十點,商場一層二層買的癱了,賣的也癱了,簡直是打破了京城百貨商場關門時間的拉晚記錄了。


    可收銀台前卻依然排長隊。


    見此情景似乎已經失控,商場方麵也隻得見好就收,答應寧衛民的要求,停止開單。


    並且還請分局領導來跟群眾講明,絕不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求大家換個時間再來。


    如此,商場裏麵的人流這才攜著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進來。


    這個時候,別說商場上下都已筋疲力盡,樓下一層的六家品牌店更是如此。


    原本是滿滿貨架的貨品。


    今天則是如大風過境一般,貨架上的貨品賣出個七七八八。


    職工們都累得麵無人色,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心情。


    亢奮隨著打烊退潮,倒是有一絲隱隱的焦慮跑上心頭。


    許多人都怕了,心說不會總是這麽個賣法吧?那這可是要人命啊!


    皮爾卡頓、金利來和易拉得的財務人員更是怕,心說了,不會還要我們熬夜算賬吧?


    好在等到購物狂潮散盡,站作為領導,寧衛民倒是非常體貼這些打過硬仗的職工。


    他親眼所見,今天好些人連吃飯,上廁所都是擠時間對付的,而且又趕上了過節的日子口。


    於是不但做主讓六家品牌的財務人員給六家品牌的職工發錢,每人十五塊,現金結算。


    連宋華桂要求看的賬目也不要求財務人員再加班了。


    而且還向大家做了保證,隻要是加班就一定會有加班費,起碼按正常工資的兩倍計算。


    像今天這樣的節假日給三倍。


    這十五塊不算在內,就是為了感謝大家今天這場硬仗圓滿收官的額外獎勵。


    這一下可好了,金錢效應強行增血啊,大家的情緒不但平穩了,甚至還興奮了。


    不為別的,那是真不白幹啊,這一天的額外報酬都頂別人幹一禮拜了。


    而且不用等,直接拿手裏了。


    所以盡管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是托著筋疲力盡的腿。


    誰也搞不清這樣旺的人氣究竟是一次性的,還是會長期如此。


    但對於攤上了這樣能t恤下情的領導,無不笑顏逐開,全踏實了,也沒人再對此情況恐懼了。


    有的人甚至還隱隱有點期待明天也會如此呢,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一天掙十五塊錢的。


    但即便如此,甘露和殷悅也是累慘了。


    她們和能躲著休息的寧衛民不同,全是奮戰在第一線的。


    都不記得今天處理了多少糾紛,解決了多少矛盾,化解了多少的意外,避免了多少事故。


    因此倆原本挺漂亮的姑娘,全都披頭散發,一張油臉,挽著襯衫袖子跟戰後餘生的士兵一般,癱坐在落寞的戰場。


    寧衛民最後巡察完畢,跟她們倆打招唿,提出要開車送她們迴家時。


    這倆姑娘啞著嗓子,連答應一聲都是勉強的,癱在店裏的沙發上不想動。


    醞釀了得有十分鍾,倆人才互相鼓勵著,先後站了起來。


    “我說, 你們倆還行嗎?”


    寧衛民不無關心的問。


    “不行也得行。”甘露垮著一張臉,嗓子沙啞地迴答,“寧總,你估計明天還會這樣嗎?”


    “我也說不好,不過你們放心,明天要還這樣,我怎麽也會調人過來幫忙,不會讓你們這麽硬抗的。”


    “謝謝寧總……”殷悅也是臉色木然。


    這不免引起寧衛民犯了心虛。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用人太狠了,倆姑娘情緒上有不滿了,居然連個笑模樣都不給。


    於是趕緊找補,噓寒問暖一番。


    “抱歉,抱歉,讓你們吃苦了。這樣吧,你們今天都別迴去了,我給你們要個雙人間,就住前門飯店去,能洗熱水澡。你們家裏我去通知。都餓了吧?夜宵想吃什麽?一會我派人從壇宮給你們送來。實在不行的話,你們倆明天都休息一天,我讓別人替你們。”


    哪知甘露和殷悅勉強擠了擠臉,還是沒能為他的“好心好意”露出笑來。


    一個說,“您別多心,我們就是累了。睡一覺就好了……”


    另一個也說,“寧總,我什麽都不想吃,就想您車裏先睡一會……”


    話不多時,倆姑娘還真睡著了。


    透視鏡裏,她們頭碰頭癱倒在後座上,居然也打起了鼾。


    這下,寧衛民是真不落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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