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殷悅進了派出所,她已經兩個白天一個夜晚沒迴家了。


    而且估計很快就要從派出所轉到拘留所。


    那麽不僅有必要給她準備些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恐怕還得跟她家裏人打個招唿,告知其下落才是。


    這件事自然要著落到嚴麗的頭上。


    無論從職務關係上看,還是好姐妹的情分,她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偏偏嚴麗自己卻心裏發怵,不敢登門。


    所以替殷悅求完情後她還是不肯走,在寧衛民麵前磨嘰了好一陣。


    才不好意思的說起了這件事上自己的為難,向他討要主意。


    敢情嚴麗擔心的不是別的,她怕就怕殷悅的奶奶年歲大了,身子骨也不大好。


    萬一要是老太太聽聞噩耗,受不了這個打擊,真急出個好歹來,那可怎麽是好?


    可要是不去殷悅家裏趕緊給個交代,這麽久都沒有殷悅的下落,她也依然怕老太太會胡思亂想的。


    寧衛民琢磨了一陣,覺得這個喪門星也確實不好當。


    無論殷悅的事兒最後怎麽處理,她家裏人可是萬萬不能出意外的。


    想了想,決定還是對殷悅家裏,先暫時瞞著點吧。


    為老人身體著想,在殷悅的事兒沒有定論之前,先不能透露真實的情況。


    最好是說單位有緊急任務,臨時抽調殷悅去應急。


    而且這一趟,他也不讓嚴麗一個人去了,而是和她一起去。


    這樣一來,既能增加謊話的說服力、可信性,嚴麗也不用在這風雪天裏奔波受罪了。


    不用說,嚴麗自是喜出望外,對寧衛民這樣的體貼下情,大大的感激。


    剛才因為寧衛民說出“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那些話,所產生的些許不快,一下子全沒了。


    而這,其實就是寧衛民的目的所在。


    雖然他因此要承擔主要的責任,可誰讓他是四個姑娘的直接領導呢?


    這種時候他躲了,那還像話嘛,今後還怎麽讓下屬信任自己?


    他可是個爺們兒,純粹的,哪兒能讓娘們兒心生鄙夷?


    就這樣,接下來寧衛民就開著吉普車載著嚴麗和她的自行車,一起去了殷悅的家。


    而且這還不算完。


    半路上,寧衛民又用一個大大出乎嚴麗意料之外的舉動,再度證明了自己的人品。


    他居然在副食店門口停了車,然後下去給殷悅家裏買了許多實惠的吃食。


    什麽柑橘、蘋果啊,什麽奶粉、排骨啊。


    至於理由,麵對著一臉滿是好奇和不解,而且還想跟自己搶著付錢的嚴麗,寧衛民是這麽說的。


    “嚴麗呀,你別跟我搶。誰讓我是你們的上司,工資比你們都高呢。”


    “而且你跟殷悅是常來常往,我這可是第一次去她家,總得意思意思吧?尤其待會兒還會見到殷悅的奶奶,就更沒有空手的道理。”


    “不過你可一定記著,去了以後千萬別說這些東西是咱們買的,你就說單位發的福利。這樣才能免了客套,讓人家坦然接受,也能降低一些老人的疑慮。”


    這份帶著溫度的體貼,立刻換來了嚴麗真心的點讚。


    “經理,您有心了,想的真周到!”


    其實原本呢,誇是那個這麽一句也就可以了。


    但嚴麗隨後的一句,“您對殷悅也真好……”卻屬畫蛇添足了。


    很容易讓人產生歧義的理解。


    寧衛民忍不住幹咳了兩聲,覺得不能不再做個補充聲明。


    “瞧你這話,好像我還區別對待你們幾個?無論殷悅還是你,又或是甘露和楊柳金,你們都是我最得力的下屬,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如果換成你麵對類似的情況,我同樣會這麽做……”


    有“冰玫瑰”之稱的嚴麗非常難得的笑了,卻沒再言語。


    在她看來,其實不說還沒事,這一說反倒有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了。


    寧衛民這份多心的敏感,實在有點好笑。


    但與此同時,她卻又有了一種莫名的寬慰和感動。


    因為能有這樣的一個體貼入微的上司,還真是挺好的。


    像這樣的人,絕不會是什麽無情無義之人。


    二十分鍾後,寧衛民在嚴麗的引領洗,終於走進了殷悅家,見到了她的奶奶。


    初見老人的第一麵。


    還沒說上幾句話,隻憑老人的外貌,以及對其生活環境的觀察,寧衛民就不禁心生敬意。


    隻見這老太太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身上的一身粗布衣服,洗得發白,袖口也磨禿嚕了邊兒,但很合身。


    襯著她那細眉大眼,端莊和煦的麵容,給人一種十分親善的感覺。


    老人的目光是慈祥的,態度是真誠的,禮節是周到的。


    奉茶待客,噓寒問暖,處處充斥著京城人的熱情。


    尤其是老人和兩個孫子所住的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兒。


    不光朝向不好,房屋質量也不好,卻讓老人收拾得幹幹淨淨。


    以床為主的各種家具都被巧妙的安放在屋裏最合適的地方。


    既不浪費空間,也不會顯得過分擁擠,讓人無處落坐,無處下腳。


    完全不似這裏大多數人家,隻有無序的雜亂和滿處的灰塵。


    這已經足以顯現出這個老人的持家本事。


    想想看,從舊社會走過來,一個大字不識,還有一雙小腳的老太太。


    卻能精打細算,把家務事兒處理得如此井井有條。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很有點“巧婦善於無米之炊”的意味。


    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殷悅身上的靈性,辦事利索的風格,極有可能就是受老人的遺傳。


    不過反過來說,這樣其實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就是殷悅的奶**腦太清楚了,遠超平常的老人,有點不大好糊弄。


    對於嚴麗缺乏深思熟慮就出口的謊話,老人就有許多地方存疑。


    比方說,為什麽殷悅就不能本人跟家裏說一聲?為什麽人走了快兩天單位才給信?


    人拘謹到底去了哪兒出差?到地方沒有?人要去多久才迴家?


    這些問題和細節都是嚴麗迴答不上來的。


    這就讓談話顯得十分拘謹,而且越來越困難。


    不多時,嚴麗就被老人問得磕磕絆絆,支支吾吾了。


    眼瞅著這就要壞菜。


    關鍵時候,還是寧衛民靈機一動,想起了鄒國棟的會上發言,才現學現賣給圓了謊。


    他接過話頭跟老人說,其實好多事兒他們也不清楚。


    為什麽呢?


    因為總公司是因為發現機場專營店那邊賬目出了大問題,莫名其妙丟了好多的衣服。


    才臨時從其他專營店征調精英過去盤庫、清查去了。


    這件事事發突然,涉及麵廣,還透著蹊蹺和反常,所以要的就是個避嫌和保密。


    別說征調走的人都不能和外界聯係,就是沒被征調的人對此都不好過問。


    說白了,這是特殊任務。


    就跟每年中考和高考出題,要把考官圈養個把月的性質差不多。


    人調過去了,待多久也說不好,得看調查的進度了。


    穀蛭


    但終歸也到不了一個月吧。


    老人一聽,這才被這番半真半假的話寬了心。


    用鑰匙開了殷悅那屋兒的鎖,帶著他們收拾東西去了。


    然而在嚴麗充滿佩服和感激的眼神裏,為險險過關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的寧衛民。


    一看到了殷悅小屋裏的情景,又不禁愣住了。


    因為這是個自建房,而且是依著水池子蓋的。


    它的前麵就是個水管子,下麵是髒水池。


    實在太特別,也太小了。


    滿打滿算,屋裏也不過四平米的空間。


    說起來,甚至比影視劇裏貧嘴張大民那間把樹包進來蓋的自建房還要小得多。


    這樣的房讓人怎麽住呢?


    許多人恐怕都無法想象。


    但殷悅這麽漂亮的京城姑娘還真就住在這裏,而且住得很踏實。


    家具當然擺不下什麽。


    屋裏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個躺箱,就沒別的了。


    可屋裏貼滿了各種電影的海報,許多都是《大眾電影》的彩封。


    殷悅奶奶便拾掇東西邊說,殷悅最愛看電影,也愛唱歌。


    這丫頭平時就躺在床上,邊聽錄音機邊唱歌。


    為什麽要躺在床上唱呢?


    因為屋裏實在沒有讓她站著引吭高歌的地方啊。


    殷悅的床很幹淨很溫馨,可以說一塵不染。


    她的衣服和許多磁帶、書刊,都放在床頭上方的一個格子裏,疊得整整齊齊。


    殷悅奶奶又說,殷悅還愛洗衣服。


    無論春夏秋冬,院裏的人總會看到她在水管子麵前鼓搗一個大鋁盆的衣服。


    再冷的天兒,她也是笑嗬嗬的。


    哪怕後來買了洗衣機,很多衣服還有全家人的床單、枕套。


    她還是願意手洗,覺得隻有這樣才幹淨。


    這天迴去,當寧衛民看著自己亂糟糟的房間,再迴憶起著殷悅的小屋。


    就越發思緒難平,感到這個姑娘的可敬和可愛。


    這個殷悅啊,樂觀、積極!裏外如一!


    即使生在這麽個艱難的家庭,還要靠她自己來支撐著,卻從沒抱怨過生活。


    相對而言,許多大老爺們都及不上她。


    就隔壁扇兒胡同3號院裏,就有個小子。


    一家三口兩間房,麵積二十平米。


    可這小子天天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當著鄰居們就敢當麵埋怨自己的爹媽。


    怪他們沒能耐,說要是有能耐的話,自己也能住單元房,搞對象也早就成了。


    像殷悅這樣的好姑娘,即使一步走錯,難道不該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嗎?


    她難道不該比那個怪自己爹媽的人過得更幸福嗎?


    監獄這種地方,不應該是為她準備的啊。


    可這事兒……還真是不好辦啊?


    都說法不責眾,如今的局勢卻恰恰相反。


    正因為總公司要嚴查嚴辦,一究到底,自己反倒不好單獨加以迴護關照了。


    硬抗的話,那簡直就是傻的可笑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啊。


    人得順勢而為啊!哪兒能螳螂擋臂,和大勢相悖呢?


    要不然,事後給老太太送點兒錢?


    頂多了,再派人平日裏關照一下?


    這也就做到仁至義盡了吧……


    其實話說迴來了,殷悅又算的上是我什麽人呢?


    非親非故,一個職工而已。


    我那麽多職工呢!


    慈不帶兵,義不行賈啊!


    他媽的,我上輩子的心硬如鐵都丟哪兒去了?


    是可憐!


    可老子原來靠自來水硬抗一天一夜的時候,也沒見誰白給過我一頓飯啊!


    就為這麽個丫頭片子起急?我犯得上嗎我!


    死了誰的孩子,管我屁事啊!


    可……可話又說迴來了,這不隻是丟了錢,失了業,燒了房的事兒啊。


    如果遭遇這些的話,至少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年頭一旦坐牢,後半輩子就是一出溜到底,徹底無望了。


    何況像殷悅這樣的丫頭,以她的心氣兒,如果注定常年得和那些真正的罪犯關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尋短見的!


    那她的親人們……


    這天晚上,寧衛民又失眠了。


    完全不同於沾枕頭就著,睡在自己對麵床上均勻唿吸的羅廣亮。


    他不但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裏也翻來覆去的拉抽屜。


    一會兒覺得殷悅可憐,該救。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有病,多餘。


    最終,一聲不自覺發出的歎息,又把隔壁屋康術德給吵醒了。


    老爺子歲數大了覺輕,最受不了這種沒完沒了的雜音,於是開口問他。


    “衛民,怎麽了你?好久可沒見你這麽翻燒餅了。這又碰著什麽為難的事兒了吧?”


    “您還別說,真讓您說著了。碰著件棘手的事兒,具體情況有點複雜,反正就跟那次我決定把工作讓給建功和曉冉差不多吧。所以不知道該幹不該幹。幹了呢,對自己沒好處。不幹呢,這心裏又鬧騰。您說這人可真是的,怎麽活得老是這麽矛盾?”


    “你呀,也甭煩了。要我說呢,其實這倒是件好事。”


    “好事?您這誠心逗我呢!”


    “哈哈,什麽事兒不都得正反兩者說嘛。你想啊,一個人要是連自己的衣食都奔不來,哪有這麽多閑心替別人操心啊。是別人替你操心了。就像咱倆當初落魄的時候,是不是?反過來你再看看一國總理,那得操十億百姓的心啊。所以,你這是層次高了,煩惱也就多了。現如今,你照顧著多少人呢。別處不說,就咱們這院兒裏,各家各戶的事兒,不也好多你給辦得嘛。”


    “老爺子,您這話可有意思啊。那要照您這麽說,貪官輩出的時代,反倒是盛世景象?”


    “你還甭抬杠,這話如果放在特定條件下,還就是成立的。比如乾隆朝,那就是國勢向上的階段,嘉慶從和珅家裏抄出了八億輛銀子,能頂上康熙末年國庫的一百倍。如果和珅在康熙朝為官,國力不行,他再怎麽弄錢,也到不了這個數兒啊。當然,清末民國咱就甭說了,那是亂世,由盛及衰啊。當官的簡直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了。弄多少錢也是在透支國力,割自己的肉。”


    “老爺子,咱不扯閑篇了。我就問您一句,如果要讓您說,我這煩惱算不算是庸人自擾啊?到底該怎麽辦好呢?”


    “你問我啊?這事兒吧,關鍵還得看你自己。是甘於平庸,還是想做大事?莊子不是說過嘛,巧者勞而知(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您這話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隻要問問自己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就知道正確答案了。如果你想辦大事,就注定會有操不完的心,而且是替自己無關的人和事操心。就像宋先生,明明身在淪陷的北平,又娶了日本太太,大可獨善其身關上門過富貴日子。他卻非要愛國,非要跟日本人置閑氣。不但把老婆給休了,讓自己成了鰥夫,讓兒女沒了親媽,還要替古物南遷操心,替那些不屬於他的死物件冒生命危險。他傻不傻?嘿,他比你更傻,可這樣的人才可敬啊。我還記得宋先生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如果人要麵臨兩難的選擇,那麽最容易做出的選擇,往往是錯的……”


    “容易的……是錯的……”


    最後一句,就如窗外過了一道電閃雷鳴一樣。


    在這個漆黑的小屋裏,瞬間照得寧衛民的心田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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