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術德沒再拒絕寧衛民的好意,迴頭就跟玉器廠那頭辭了工。


    也碰巧了,廠裏十幾個老工人馬上就要退休。


    正好有個家裏特別困難的主兒,天天跟行政科科長纏磨著,講條件。


    說自家有個“藥罐子”老伴兒,退休後,工資降低兩成,日子實在難過。


    廠裏要不能給他份兼差,他就不退,還要再幹幾年。


    就這樣,老爺子的辭呈等於是無意中替廠裏化解了一個頭疼的問題,也幫了一個困難家庭的忙。


    於是,連個過渡期都不用,老爺子隔了兩三天,就直接榮退了。


    而且行政科長還挺講究,當月給老爺子開了一個整月的工資,等於白拿了廠子三十塊錢。


    老爺子呢,也不獨悶兒。


    就借花獻佛,用這筆錢請行政科長,還有平日裏廠裏處得不錯的幾個人,一起下小館兒吃了頓飯。


    這就叫走的是麵子,過的是人情。


    所以哪怕他人離開了,在廠裏留下的也盡然是有口皆碑的好評。


    人們不是說老爺子工作認真負責。


    熱水、報紙,送得準點兒,信件、電話傳達及時。


    就是說老爺子為人仁義,不小氣,還熱情和氣。


    尤其那些通過老爺子牽線,給寧衛民做石雕的那些人,是最惋惜老爺子離開的。


    因為康術德一走,他們雖然還有外快的活兒可幹,可做出來活兒,卻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存在傳達室了,坐等著有人等來收了。


    就得由他們自己送到煤市街街道的手工作坊去。


    那不但得跑腿兒,還得跟生人打交道,看眉眼高低,怎麽也不像過去那樣便當了。


    玉器廠是如此,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對康術德更加有心。


    自打一知道康術德辭工的信兒,邊大媽就牽頭兒開始搞串聯。


    2號院幾家鄰居們如今都因為寧衛民富了,便集體出了一百二十塊的份子。


    在前門大柵欄的河南飯莊,也就是過去的老字號“厚德福”,包了三桌席請康術德的酒。


    當天,除了遠在大洋彼岸的米曉冉,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都聚齊了。


    連邊家、羅家的大閨女和他們兩家的女婿都來了,而且個個穿著體麵。


    大家很是用心的打扮了一番,都把壓箱子底兒的好衣服穿上了。


    尤其寧衛民還特意帶來了兩瓶法國香檳酒助興。


    這讓飯館的經理都誤會了。


    還以為康術德是個什麽特別有來頭的大人物,這是大家在給他過生日呢。


    於是經理親自出馬,建議應該席上添個壽麵。


    後來才知道壓根不是這麽檔子事兒,竟然鬧了一個笑話。


    不用說,席間看著觥籌交錯的熱鬧場麵,喝著鄰居們輪番相敬的美酒,康術德那是容光煥發,份外高興啊。


    他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這麽一個普通人迴家養老,居然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


    這年頭啊,實際上大部分幹部退下來都是人走茶涼的局麵。


    能明顯感到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的失落。


    這麽一比較,康術德當然就更是深敢寬慰,受寵若驚。


    以至於酒席散了,他當晚都睡不著了,私下裏直跟寧衛民念叨。


    “哎,衛民。這怎麽話兒說的呢,大家太客氣了,這麽興師動眾的,也太拿我當迴事了。我受不起啊,這份人情可欠大了……”


    沒想到寧衛民哈哈一笑,心中早有計較。


    “老爺子,這多好啊。這才叫親如一家呢,也不枉咱們大家夥鄰居一場。至於這人情啊,再大也不怕。咱對上口兒給還上不就完了。日子慢慢過,有的是機會。”


    “您別忘了,過兩天咱爺倆還得津門走上一遭呢,迴來得給大夥兒帶點土特產分分吧。還有這夏天啊,我正琢磨著應該帶您去哪兒避暑呢。”


    “嗯……要不這樣吧,那些領導幹部不都講究去北戴河療養嘛。我幹脆包輛大點兒的汽車,把咱院兒的人都拉倒北戴河玩兒幾天。這邊大爺、邊大媽、羅師傅、羅嬸兒是肯定是能去的,至於其他人就看他們自己怎麽倒班了。您覺著怎麽樣?”


    那康術德還有什麽意見,這主意忒好了,讓他心裏一下就舒坦多了。


    這徒弟真不白教,懂事,還有本事。


    哪怕他自己的親兒子還在,恐怕辦事兒也沒有這麽合他的心意。


    別的不說,就說他隻是表示了一下想迴老家看看,除了祭拜一下祖墳,也想給妻兒掃掃墓這事兒。


    沒想到寧為民還真的說到做到。


    如同頭幾天許諾的那樣,這小子二話不說,把其他的事兒全擱下來了。


    不但要親自開車帶他迴津門,而且還準備許多禮物,備著讓他送給有交情的鄉鄰故交。


    這叫什麽?


    陪他榮歸故裏啊!


    正所謂富貴不歸鄉裏,猶如錦衣夜行。


    要知道,二十年前,他可是從京城被遣返迴原籍的,擁有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場空。


    老家的那些鄉鄰啊,光見著他是怎麽落魄潦倒的了,還沒見過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呢。


    如今他再迴靜海,是真的想讓大家夥看看,京城就是他的寶地,他這個秋後的螞蚱又活過來了。


    即便是孑然一人了,他這個老絕戶也不是晚景淒涼,老無所依。


    沒有兒子,他還能指著在京找到的好徒弟,照樣過上好日子。


    就這樣,到了5月12日這一天,寧衛民就開著他的美國吉普車帶著康術德從扇兒胡同小院出發,奔赴津門靜海。


    當天天氣好得出奇,陽光明媚,小風徐徐。


    氣溫說熱不熱,說冷不冷,正正好。


    邊大爺、羅師傅、羅嬸兒還有上晚班的米師傅白天沒事兒,一起出門來送。


    眼瞅著寧衛民和康術德吉普車絕塵而去,就連他們都很是羨慕。


    “哎,老康可是熬出來了,有個這麽好的徒弟。不比兒子差。”


    “可不,老康多大的福分,坐著美國汽車上津門。”


    “哎,這還得說是緣分。你們忘了,當初這一老一小是怎麽掐來著?看來,什麽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


    沒錯,這樣的“儀仗”,已經相當於局長待遇了。


    或許今天的人會感覺有點矯情,也沒多大意思。


    但對於康術德這一生來說,都是個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大舉動,非常重要的一行。


    他的眼睛望著窗外,看著前門大街兩邊的商店在身後“嗖嗖”的駛過,是相當高興。


    忍不住便誇了徒弟兩句。


    “還別說,你這車開得倒是挺穩當的。沒想到你小子居然能有這個出息,能天天開著汽車滿城跑,連我也跟著沾了你的光了。行,照這個樣子,咱們兩天從津門就能迴來。”


    哪知寧衛民卻說,“幹嘛那麽急著迴來啊,不用。老爺子,我好不容易陪您出來一趟,什麽五大道、勸業場、塘沽都去逛逛。什麽起士林、登瀛樓、狗不理也都去嚐嚐。關鍵得玩兒痛快了,您高興是第一位的。”


    康術德聽得心裏熨帖,可越這樣他越是搖頭。


    “別別,不能為了我,耽誤你的正事啊。”


    而寧衛民則說。“什麽正事啊,伺候好了您就是我的正事兒。打個比方,就跟海峽對麵似的。跟咱們緊張了那麽多年,這不,那頭也宣布放棄了對峙了。開始跟咱們講和平了。我就發現越是正事兒,大事兒,就越不能著急,慢慢辦唄。隻有不急不慌才能辦好。您說對不?”


    然而這話卻讓康術德驟然一驚,“什麽?你說什麽?海峽那邊又有什麽新動靜了?”


    “喲,您居然不知道啊,不應該啊?您這麽著急打聽宋先生的下落,不是最關心這方麵消息的嘛。昨天的報紙,廣播都有啊!《新聞聯播》也演了啊,說最近兩岸關係進入到新時期……”


    “嗨,我這為了今天動身,光收拾東西來著,昨天的報紙就沒顧上看呢……這可真是的,耽誤事兒嘛……”


    “老爺子,您別急,我車上有廣播,我打開您聽聽,沒準新聞節目就播呢,好不好?”


    “嘿,你這車還有洋喇叭呢,能聽廣播……”


    “那是,美國車嘛,我給您打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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