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好事,可自打東四四條五號院徹底騰空後,寧衛民好幾天一直不開心。


    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就是堵得慌。


    他老想著那原房主老太太的可憐樣和翟大爺撿起舊物時的淒涼。


    為此,他不斷的反複告訴自己,有人得到,就會有人失去。


    雖然西方提倡的零和遊戲顯得有些殘忍,可有的時候這就是不可避免的現實。


    至少在房子上的問題是這樣的,沒法做到人人滿意。


    世上畢竟隻有一個東四四條五號院,誰也不可能憑空再多變出一個來。


    那麽這個四合院落到我手裏,別人就沒了,這很正常。


    雖然老太太一家失去那個院子的痛楚,他能夠感同身受。


    可這事兒上他也不能客氣啊。


    難道好不容易到手的寶貝四合院還能拱手想讓嗎?


    何況原本就是老太太自己找到他頭上來的,主動求他買的房。


    他是在幫人啊,這還能怪他麽?


    翟大爺的事兒也一樣。


    盡管這老爺子跟兒子鬧得不可開交,引發了家庭矛盾,這的確與他脫不開幹係。


    可說到底,搬家隻是誘因。


    這事兒根本上還得怪他的兒子不懂事,不理解老父親心,不知道翟大爺的真正的需要罷了。


    他能做的已經做到位了,已經夠設身處地的為翟家人著想了,還能怎麽樣呢?


    坦白的說,無論是房東老太太,還是翟大爺,如果說他們有什麽多,那就是能力不及。


    所以才沒辦法守護住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已。


    說白了,這也隻能歸咎於底層老百姓對於生活的無能為力啦。


    身為生活的弱者,隻能麵對這樣的客觀現實,這在普天下都一樣。


    能碰上像他這樣心軟的人,還是他們的運氣呢……


    隻是,這種近似於自我催眠似的自我寬慰,卻好像收效甚微。


    不知道怎麽迴事,他好像變得跟個娘們一樣的心軟了,仍然沉浸於負麵情緒難以釋懷。


    所以,他不得不打破原定計劃,不再等著把馬家花園所有房子都要迴來,修葺一新的那一天了。


    他決定要提前把收迴馬家花園的好消息告訴康術德。


    好借老爺子失而複得的喜悅,來抵消他心裏的那份不安和別扭,以獲得心境的平和安寧。


    這也算是以毒攻毒吧。


    4月30日這天下午,寧衛民早早下班,迴到扇兒胡同2號院來了。


    進屋先是把給康術德帶的兩壇子即墨老酒和宮廷餑餑放在八仙桌上。


    然後四下一尋摸,發現老爺子身邊撂著報紙,正閉著眼仰靠在裏屋靠窗戶的一把圈兒椅上小憩。


    他便走了過去,故意敲敲裏屋的門,逗悶子似的來了一句。


    “老爺子,有吃的嗎?要沒現成的,就給做一口唄。煮碗麵,臥倆雞子兒就成……”


    康術德被他吵鬧醒了。


    微微睜開眼,一掃量他,看他這副熱沾皮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裝什麽大尾巴狼你。一個堂堂飯莊的大經理,你還能餓著?你自己說說,你現在跟要飯的有什麽兩樣?像話嗎?也不嫌寒磣。”


    “再說了,這才下午五點,不當不正的鍾點兒,讓我給你煮什麽麵!誠心啊你……”


    “哎,睡得好好的,全讓你給我攪了,給我一邊兒玩兒勺子去。晚上罰你給我做飯……”


    康術德數落了一番,歎息著又把雙目合上了,似乎要繼續打盹兒。


    可寧衛民把老爺子招惹起來,哪兒會就這麽輕易算了。


    他又把門敲得邦邦響,嬉皮笑臉還繼續挑釁。


    “老爺子,明兒是五一勞動節,我這特意早迴來,打算陪您一起過節。您就對我這態度啊?我真寒心。您就一點不想我啊?”


    “行,您不是不搭理我嘛,那今兒我還就不對付了。我跟您說哎,今兒光掛麵可打發不了我了,我要吃炒菜麵。”


    “四涼四熱您得給我備齊了。而且這麵還必須得您親手抻的,糧店的切麵我可不吃。”


    寧衛民口中所說的“炒菜麵”,可並不是什麽“扁豆燜麵”或“雜燴炒餅”之類的東西。


    而是京城人為了應付紅白喜事,獨有的一種平民化的宴席。


    盡管屬於莊館不屑於為之,隻有口子廚和自家人才會做的“等外席”,可也有著獨到的講究。


    什麽叫炒菜麵呢?


    首先吃麵條須預備一碗鹵,一碗醬,即打鹵麵和炸醬麵兩種。


    上等的鹵可見口蘑、海參、五花肉加裏脊片等。


    差一些的用一般蘑菇、黃花、木耳、普通肉片。


    最差的就是西紅柿雞蛋鹵或是茄丁鹵。


    然後最起碼得有四個半葷素的炒菜。


    比方說肉絲炒芹菜,雞蛋炒西紅柿,黃瓜溜肉片,再來個炒豆芽或者青白蛇之類的素菜。


    原則以時令菜為主,順便還可以充當吃炸醬麵的麵碼。


    如果再寬裕點的家庭,還可以加上四個涼菜。


    一般就是炸花生米、鬆花蛋、涼拌海蜇皮、粉腸或醬肉等。


    再高一等的還可以再加四道葷菜。


    什麽紅燒海參、清炒蝦仁、糖醋鯉魚、糖醋裏脊、米粉肉、燉排骨等,也是四種。


    最後就是喝點小酒了。


    京城百姓家境高下,往往以這些席間內容而見真。


    這種席做起來比較麻煩,缺的是檔次和口味,然而多的是實惠和真誠。


    尤其是家庭小範圍的宴請,往往由請客主人和受邀來客一起動手操辦。


    就跟過年包餃子似的,大家邊談笑風生地聊天溝通,各顯身手。


    所以說,寧衛民提出要吃這個,其實是以一種調侃的方式,透著要給康術德找事兒的意思。


    “老爺子,我說您趕緊的吧,現在您不起來張羅,等過會兒到了飯點,可來不及開飯……”


    聽著徒弟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


    康術德眼皮子壓根沒抬,隻是冷哼一聲。


    “好小子,叫板是不是?我該你的欠你的?還炒菜麵?口氣倒不小。想去吧你,做夢娶媳婦。閉上眼睡一大覺,夢裏什麽都有……”


    “您這就沒勁了吧?吃您一頓炒菜麵就成了癡心妄想了。又不是什麽燕翅席。我費這麽大的周折,給您東奔西跑的,我也忒冤了點兒……”


    寧衛民說著,從皮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大信封來,顯擺似的在手裏顛噠。


    “老爺子,麻煩您睜眼抽抽。看看這是什麽,您的兩處院子,上百間的房我都幫您給要迴來了,難道不該讓您犒勞犒勞啊!吃您一頓炒菜麵怎麽了?您自己說說,我到底有沒有這個資格?”


    康術德此時聽著話茬不對,果然睜眼,看到他手裏的東西就是一愣。


    “你手裏是什麽?”


    “嘿,能是什麽?還不就是朝思暮想要拿迴來的馬家花園的照片嘛。人全遷走了,我這是為了修繕複原拍的。”


    寧衛民笑嘻嘻的顯擺功勞。“聽真著了,師父,您徒弟我幸不辱命,給您拿迴來三分之二的馬家花園了。恭喜您,如今可又是京城的屬一屬二的大財主了,您的房能頂得上仨部長……”


    康術德一下睜大了眼翻身躍起,將寧衛民手裏的信封劈手奪來。


    他一張一張照片翻著看著,不敢置信中,眼睛越睜越大。


    不光那雙布滿皺紋的手,就連花白胡須,帶紫絳色的嘴唇,都打顫悠了。


    “真的,真的……真的迴來了!我的房……我的院子……”


    這一刻,寧衛民終於得償所願,感到了一種久違已久的快慰和滿足。


    他確信了,自己給自己開的這個方子,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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