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寧衛民免不了在心裏嘀咕喬萬林的不是。


    可沒過幾天,他就把這件事徹底扔在腦後邊了。


    不為別的,既是因為時間進入6月,有今年新下來的水蔓瓜,很及時的給這小子敗了火。


    (注:水蔓瓜,北京最早頂節上市的西瓜都是水澆地所出之瓜,稱為“水蔓瓜”。雖然早熟,但甜頭不足。)


    也是因為在兒童節過後,天壇北門87號像北神廚一樣,同樣開始破土動工了。


    眼瞅著開工頭幾天,喬萬林天天泡在工地上協調人手,汗流浹背地規範地下室的位置和範圍,著實辛苦。


    寧衛民多少產生了點惺惺相惜的感動。


    就衝這個,他也覺得喬萬林差不多能功過相抵了。


    而且隨後差不多整整一個月,喬萬林又帶著他幾乎跑遍了區裏的工藝品廠。


    親自為他介紹關係,去跟各工廠的負責人協商製作合資飯莊的各種適用之物。


    為此,他就越發承情,覺得喬萬林夠意思,是個難得的好幫手。


    更何況在這個過程裏,不但讓人大開眼界,漲了見識。


    寧衛民深切的感受到了這些工藝美術品的美感,了解到其中蘊含的精湛技藝。


    同時他還大大的出乎意料,又發現了一片幾乎就沒人意識到的龐大寶庫。


    要知道,在那些工藝品廠的庫存以及積壓商品裏,藏著的好東西簡直太多了。


    可以說都是寧衛民平生見都沒見過的奇妙之物。


    喬萬林等於是帶著他進行了一場尋寶之旅啊!


    那他還憑什麽去跟人家計較啊?


    難道人家把潑天的富貴送到他的手邊,還不夠抵消他那點名譽損失嗎?


    所以寧衛民哪兒還在乎藍教授怎麽看他啊!


    哪怕就是藍嵐來了,他的估計也隻會盯著那些誘人寶貝看不夠,根本就挪不開眼呀。


    他要是能忍住不從嘴角往下流哈喇子,那就算不錯了!


    哎哎,這話可絕對沒有什麽誇張的成分啊。


    在這兒得說明白了,寧衛民貪歸貪,可絕不是個沒見識的人。


    就憑他一個信息時代穿越過來的人,還是個以郵幣卡為主,靠各種收藏品吃飯的人。


    平生見過的好東西怎麽可能少的了啊?


    可去了這些廠子,他還真就是看花了眼啦。


    那想想看吧,這些東西能是普通的玩意嗎?


    別的不說,就先說說京城證章廠吧,這是喬萬林帶著寧衛民去的頭一家。


    所謂證章,就是指佩帶身上用來表示身份、職業或紀念性等的一種標誌。


    一般也稱做徽章。


    那麽可想而知,京城證章廠的主要產品,大概就是工藝標牌、機器銘牌、儀表儀盤、各種商標牌。


    獎章證章、銅鋁獎章、銅鋁證章、各類紀念章。


    鋁製工藝品、鑰匙墜、寒暑表、紀念幣。


    鋁合金組合產品、鏡框、茶幾、電視架、屏風、衣架等。


    至於說寧衛民他們找證章廠辦的業務,其實並不怎麽複雜。


    不過是要訂做兩百個員工佩戴的名牌。


    還有幾千個以飯莊商標為造型,可以充當做贈品的鑰匙墜,或者小徽章罷了。


    唯一的特殊要求,是他們想跟廠家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用銅做出幾十個帶有飯莊字號和中式花紋的銘牌。


    以便鑲嵌在錦匣廠所提供的黃錦緞質地的菜單封麵上,進一步凸顯尊貴氣派。


    大概其的預算,是準備花個五千元吧。


    按理說,這筆錢對於一個百十號人的廠子,可不算多。


    可奇怪就奇怪在,廠方態度相當熱情。


    廠長聽了他們的特殊需求,也絲毫不怕麻煩,滿應滿許。


    甚至馬上就讓人叫來技術科的骨幹和車間正在幹活的一位老師傅,與寧衛民他們探討起製作細節來了。


    為什麽這麽積極啊?


    嗨,其實說破了,真的怪可憐啊。


    不為別的,就為了能掙點錢,好給工人發點獎金啊。


    敢情京城證章廠最輝煌的時候,其實是政治掛帥的年代。


    如今早已今非昔比,日落西山了。


    五十年代的時候,證章廠做中蘇友好紀念章、十大元帥勳章,各大廠的廠徽等。


    六十年代起,證章廠又開始做各種單位委托製作的“像章”,活動紀念章。


    過去這個廠裏一共好幾百人哪,活兒多得簡直都幹不完。


    還淨是關係戶托人,想盡辦法插隊加塞安排業務的。


    可到了七十年代,說不行就不行了。


    一方麵是為避免資源過度消耗,製止像章無度泛濫。


    從六九年起,中央就下令叫停了所有“像章”製造。


    好些下了訂單的單位都因為怕擔“限製令”的責任。


    根本不敢接收他們製作完成的產品,索性直接不認賬了。


    另一方麵是各種徽章也不流行了。


    許多大廠都停止了廠徽的製作,各個機關單位,也不做紀念徽章了。


    就連大街上願意佩戴“像章”的人也越來越少。


    所以這就造成了證章廠的業務一下子迅速縮減啊。


    就連他們已經做出來的各種成品,也因為流行退潮賣不出去,大批量的積壓在庫裏了。


    那想想看吧,這對廠裏的運轉會造成多大影響?


    得虧計劃經濟體製,賠了賺了都是國家的事兒啊。


    否則就衝行情突然遭遇政策風險,這麽些單位都“不講武德”,證章廠就夠破產的過兒了。


    至於積壓品,當初輕工局原本說是想找個兄弟單位,按原材料買走處理掉的。


    可後來那個兄弟單位又反悔了,說是顧忌政治影響,這樣特殊的東西不好隨意處置。


    結果最後越拖越完,到現在,連物資公司都不再對像章感興趣了。


    人家同樣有特殊性的顧慮啊。


    而且還嫌棄各種像章材質不一,處理起來麻煩呢。


    所以如今,證章廠也就指著各個中學的校徽業務充當主要營收來源了。


    雖然近年來,還增添了為旅遊景點做點機製的景泰藍紀念章的業務。


    可惜這個新業務的產品太糙,不比手工精美,賣的不好。


    像寧衛民他們送來的這筆業務,現今就算難得的大活兒了。


    好不容易遇見了,證章廠還不積極嗎?


    說白了,證章廠是完全把寧衛民和喬萬林當成了他們窮途末路時的“扶貧款”,自然感激滿滿啊。


    要不說上趕著不是買賣呢?


    證章廠的人從上到下都沒什麽心眼,看見有活兒就高興。


    連廠長在內,有一個算一個,是問什麽說什麽。


    不問他們的,自己還往外掏呢。


    可問題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啊,寧衛民是什麽人?


    這家夥腦子裏永遠打著算盤,還長了個能聞見好處的鼻子。


    一知道證章廠積壓了大批“像章”就動了心思。


    他哪兒能錯過這樣的好事兒?


    活兒談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說簽合同,非要吊人家胃口一下。


    提出去先去庫房裏看看那些積壓的像章,結果這一看還真被驚著了。


    一間二十平米左右的庫房,差不多是滿的,從地上到房頂摞得全是一個個的麻袋啊,至少二百個。


    而且好多都被耗子給啃破了,漏出了不少徽章來。


    得虧那些玩意都是硬材料的,壓根不怕這麽毀。否則那還真成了破爛啊。


    但話說迴來了,也正因為這樣,能直觀看到這些紀念章和像章的成色。


    寧衛民才更加心懷激蕩,差點沒叫出聲來。


    為什麽?就因為靠近門的位置有一個麻袋,露出來的全是側臉的玉石像章啊。


    盡管寧衛民對“像章”收藏不是很熟悉,但來源於前世從事投機行業所積累的經驗和見識,也大致知道幾個基本規律。


    一是以1976年為界限,在此前生產的“像章”才具有收藏價值。


    二是物以稀為貴,由於“像章”曾是特殊時期人人必備之物,普通的鋁製大路貨不怎麽值錢。


    隻有像金銀、玉石、紫砂,這些珍貴材料製作的像章,由於材料本身的稀缺性,且沒有大麵積製作和使用,才值錢。


    三是由於這些東西在“運動”結束後曾經大量迴收和廢棄,正因為經過了一段淡化期,八十年代末的時候,“像章”的收藏價值才開始凸顯。


    到1993年左右,再掀起一波“像章”收藏熱後。


    作為徽章收藏的龍頭板塊,“像章”的收藏地位逐漸被認可。


    這也就是說,他是在“像章”被視為毫無價值的時候,意外的發現了這裏的東西。


    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是怎樣的激動。


    那真是“砰砰”直跳啊!


    強忍著狂喜,寧衛民走過去抓了兩把,抽樣檢查了一下,大致有了譜兒。


    這些於是像章全是純手工製作的,雖然做不到完全統一,可個個看著舒服,玉石品質也不錯。


    放二十年後,每個賣出萬八千的沒問題。


    關鍵是這玩意屬於收藏品類裏的後起之秀,再往後的升值潛力有多大,那誰也說不準啊。


    能肯定的是,隻會愈來愈高。


    “廠長啊,這樣的像章我還是第一次見呢,是你們廠生產的嗎?”寧衛民旁敲側擊套話。


    那廠長還真吃這套,果然上當。


    “嗨,做這批像章時候,我還沒來廠裏呢。不過我聽原先的書記好像提過,說是和玉器廠合作過一些活計,這大概就是吧。我來看看,對,應該是玉石的,聽說獨山玉的料。我們原本還要加上金屬邊框的。可惜當時頒布了禁令,就停工了。這不,大概一千多個,兩麻袋吧,全砸我們手裏了。好在是我們和玉器廠分攤的虧空……”


    “那廠長,這些玉石像章你們處理嗎?我拿走幾個玩玩?”寧衛民繼續下餌釣魚。


    “哎喲,瞧你說的,這些東西現在一文不值啊,放手裏還招惹是非。你要喜歡隨便拿好了……”


    什麽叫窮大方啊?


    廠長這就是。


    “別別,可不能這麽辦?畢竟咱們廠裏的東西,我白拿,工人會罵娘的。這樣吧,咱們今天認識也是緣分。幹脆您說個價兒得了,我想拿到我們齋宮試試,看看能不能想辦法賣給遊客……”寧衛民假充好人,實則開牙了。


    而廠長屬於自己把脖子遞過去的。


    “嗨,你要啊?那可太好了,這玩意賣不出去還占庫位。你買走是幫我們的忙,我還開什麽價啊?多少都不嫌少。你就說了算吧……”


    “那……要不就一千?”


    “哎喲!我都不知道該咱們感謝了!太好了!你……你可真是大好人呀!幫我們解決大問題了!”


    好嘛,寧衛民這麽厚的臉皮,愣是被誇了個大紅臉。


    但這還不算完呢,寧衛民往庫裏走了走,又發現了一麻袋的金屬紀念盤。


    他從麻袋裏掏出了一個盤子,看著直徑都有二十厘米,既厚實又有分量。


    盤子的上麵不但有凸起的人像,還有文字。


    文字內容除了預祝健康長壽的字樣,還有小字注明了是某某單位恭賀國慶之禮,時間標注是1976年。


    很顯然,這必定是因為特殊曆史事件,又沒能派上用場的一批東西。


    而這次根本就沒容寧衛民說話,廠長就感慨上了。


    “哎呀,多可惜啊,錫鍍銀的,全白做了。其實就光這材料工本,也值得好幾塊呢。真糟踐東西啊,特殊時代的特殊性,是不是?”


    寧衛民簡直傻了,先愣怔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裏那盤子,才帶著心虛的顫音問。


    “這……錫鍍銀的?那……這些盤子有多少啊?”


    “啊?多少啊?我看看啊……這個還真不多,大概二百多個吧。不是,這些盤子,你不會也想要吧?哎喲,你要有法子處理,那可太好了,還一塊錢一個好不好?要不五毛一個也行,誰讓這些字樣惹麻煩呢……”


    好不好?


    寧衛民差點沒抱著廠長親一口。


    心說這位可真是二五眼啊,眼鏡算是白戴了。


    他憑手裏感覺的這份量就能斷定,這些盤子絕對不是什麽錫鍍銀。


    就這樣,當天從庫房一出來。


    寧衛民不但再無耽擱,火速把合同簽了,把錢付了。


    而且他還不讓別人動手,隻讓喬萬林幫忙,拉了這幾麻袋他買下的東西走。


    等到迴到辦公室呢,他不聲不響送走了喬萬林,關好了門。


    卻連那玉石件兒碰也沒碰,反而急不可耐拿出了一個盤子。


    跟著用兩手抓住盤子兩端,稍稍用力。


    果不其然,完全如他所料,那盤子像一張餅似的彎曲了。


    娘的!什麽錫鍍銀啊!分明就是純銀外表上鍍了一層的錫!


    至於為什麽這銀盤子會是用這樣低劣的方式偽裝,都拉低了美感。


    其中原因他可不敢深思。


    反正這麽多年了,也沒人過問。


    那他撈著了才是真的。


    就這些盤子,至少用了一百多公斤的純銀啊!


    再想想臨走時候,那廠長感恩戴德的送著他,再三表示,說如果像章他能賣掉,最好能把他們廠所有庫存都包下來。


    曆年留下的總共十來萬個紀念章,隻要能給三萬,就全賣給他!


    那廠長還說保證他不虧,因為庫裏麵那些像章,肯定有一些是銀的,或許還有一些鍍金的呢。


    寧衛民登時就印堂發亮,眼睛冒出了賊油油的向往之光!


    像這樣的外財,他能往外推嗎?


    當然不能!


    天若與之,若不取之,是會遭報應滴!


    唯一可慮的問題,就是買迴來存哪兒呢?


    糕點廠的防空洞有地兒是有地兒,可每開一次門,實在是太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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