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滿十八歲的時候,康術德就成了宋先生的大查櫃了,古玩鋪的裏裏外外都歸他管。


    宋先生則自己專門去串宅門、府門,做大買賣。


    隻可惜年景不好,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


    北平淪陷,百業蕭條。


    在街市上開買賣既沒有生意,又要受各方的騷擾、盤剝和監視。


    當時北平各路的魑魅魍魎活動很猖獗,特高課、新民會、特務、憲兵,東洋人的鷹犬爪牙遍布角角落落,誰都敢張嘴要錢,讓人煩不勝煩。


    還多虧宋先生有個東洋媳婦,腦袋上還頂著個“一橋修文”的東洋名字。


    他才能借助著嶽家的人脈,把鋪子倒手給了一個東洋人去開藥店,沒有承受太大損失。


    隻是才幹了一年大查櫃的康術德,從此就隻能肩膀搭著褡褳,手拿個鯊魚皮蒙麵扁鼓敲得邦邦響,在各處府門宅門遊走。


    學著宋先生的樣兒,專做“打硬鼓兒”的買賣了……


    聽到這兒,好不容易等老爺子的話告一段落,寧衛民是真有點忍不住了。


    他不禁插口問。


    “老爺子,照您這意思是說,這宋先生娶了個東洋娘們,北平淪陷也沒往外跑是吧……而且他嶽父還是東洋古董商……我怎麽……怎麽覺著這有點不對勁啊?這宋先生是不是把咱們的東西給賣到東洋去了?那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他沒敢往外說。


    但康術德顯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果然很不高興的哼了一聲。


    “你想問是不是盜賣國寶的漢奸?那你就錯了。人家宋先生是堅決反對日本侵華的人,民族的氣節在。他是賣過一些東西給他的嶽父,可絕不是嶽彬那樣的人……”


    古玩商嶽彬是專門把國寶盜買給外國人的民族罪人,康術德這麽說無疑是在為宋先生辯白。


    可這種“洗地”是沒有事實依據的,空口白牙的太過蒼白無力,寧衛民不可能相信。


    結果老爺子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敷衍的態度激怒了。


    “你別跟我麵前裝蒜,不信是不是?那我就跟你說兩件事兒,你聽聽看。”


    “知道文物南遷嗎?‘九·一八事件’後,東洋人占領我國東北,並進逼華北。就是宋先生最先起草的文物南遷計劃。是他為謀文物安全,緊急去找那些故宮的朋友,一起去見地方軍政長官跟南京政府交涉,才能及時讓南京政府批示做出安排,把我們的國寶撤出危險境地,得以保全。”


    “還有,1940年冬天,鑒於國內形勢混亂,北平糧食供給不足。宋先生的嶽父希望他們一家能迴到東洋定居,可以庇護他們的安全。結果宋先生最後在塘沽登船時,臨時變卦,隻讓他的妻子一橋慶子一個人走了,自己帶著一兒一女全都迴了京城。”


    “宋先生迴複給嶽父一封道歉信,說是兩國交兵,局勢既然已經演變成這樣。他答應的事兒隻好不作數了,他感謝嶽家一直以來的幫助,卻不得不做一迴失信的小人。因為他的兒女既然都是他的孩子,那就不能!也不可以!為了求存,與侵略者共處!所以考慮到兩位老人已經年邁的需要,他也隻能讓妻子一個人迴去盡孝了。除非有一日,兩國真能化解仇恨,才能再續親情。”


    “你給我說說,宋先生能脫離戰亂之地卻不走,能繼承一橋家的萬貫家財卻不去,硬是把媳婦送走了,自己一個人留下來拉扯兩個孩子。他還說出這樣恩斷義絕的話來,等於是自己個把東洋那邊的關係全給連根拔了。他會是漢奸嗎?嗯?這是相當有骨氣的人哪!”


    康術德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不滿地瞥了寧衛民一眼。


    寧衛民的的臉立刻窘得通紅。


    別說,就連他自己也納悶,幾十年生意場上的風風雨雨。


    不說是身經百戰也是曆練無數,臉皮也被鍛煉得近乎無恥。


    偏偏在此刻還會臉紅……


    趕緊喝了口茶作為掩飾。


    可問題是,老爺子的這話也就顯得宋先生更神秘了。


    確實不對啊,因為像宋先生這樣的人也實在太奇怪了。


    留學東洋的雙料高材生,東洋世家的乘龍快婿。


    迴國之後,難道就心甘情願地就一直在淪陷的北平打小鼓兒啊?


    最關鍵的是,1945年鬼子戰敗,北平光複之後又怎麽樣了呢?


    像宋先生這樣的人即便不是漢奸,可三民黨為了錢,也會把他當成漢奸的。


    難道他是花錢買通了接收大員?又或是認識什麽三民黨的大員?


    而且解放前,他怎麽還給老爺子做了迴置產的中人,自己又去了海峽對麵了呢?


    迷啊,真都是難解之迷啊。


    這位宋先生想必是不簡單,包括文物南遷的事兒,關他一個古玩商什麽事兒啊。


    輪得著他起草建議嗎?這份兒心操得是不是寬泛了點?


    蹊蹺,若沒有精神支撐,沒有組織支持,怕是靠一個人的單薄力量,難以做到。


    他是不是跟《風聲》裏的……


    可惜,這麽多的問題,寧衛民一句也沒問出口。


    因為康術德非常明確的表示出了興致寥寥。


    流露出已經打算到此為止,不願再繼續談話的意思了。


    “算了,好些當年的事,沒經曆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所以我才不願意講。”


    “今兒這話呀,也就是我觸動情懷才跟你隨便聊聊。咱爺兒倆啊,哪兒說哪兒了吧。”


    “多餘的話你也甭再問,我不想談了。我隻希望真能跟你說的似的,兩岸的關係能和氣點。”“要是來得及,老天爺還真能給個機會,讓我們再見著一麵兒就更好了。那我死也瞑目了……”


    寧衛民了解師父的脾氣,知道這種事兒老爺子絕不含糊。


    於是生生把所有的問題都憋了迴去,安安靜靜的退了出去,把老爺子一個人留在房裏閉目養神。


    當然,經過康術德的這些描述,那位儒雅正派的宋先生,也就此在寧衛民心裏徹底豎立起來了。


    成了他心目裏一個很偉岸,也讓人加倍好奇和感到神秘的一個形象。


    至少宋先生的的學識和修養,那不顯山露水的作派,是絕對值得他推崇與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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