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路難免遇到坎坷,摔倒是在所難免的。


    但怕就怕在同一個地方,用不同的方式摔倒兩次。


    這樣的情況,是非常打擊人的自信心的。


    特別是自以為算無遺漏的情況下,眼睜睜看著自己功敗垂成,就差那麽一點與成功錯失交臂。


    自然更會增加憋屈的程度。


    像張士慧就感受到了一種幾乎要吐血的滋味。


    他根本就沒法接受,幾乎已經攥在手裏的成功,最後一刻又從指頭縫兒裏溜走了。


    所以這天他迴到家之後,就根本沒心情再去上班了。


    掛了一個電話請了假,待在家裏生悶了一天。


    他什麽都不想吃,幾乎一宿都沒合眼啊。


    卻伴著愁眉苦臉和難以排解的鬱悶,整整抽了兩包煙。


    把嗓子都給抽腫了,小臉兒也給抽綠了。


    直到在床上翻燒餅,煎熬到了淩晨時分,才勉強琢磨出了一個有可能挽迴局麵的主意,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可話又說迴來了,辦法雖然是有了,但無論做什麽,怎麽幹,還是得靠錢啊。


    因此,也就是在這一天晚上,張士慧早早的跑到重文門旅館來接班兒。


    他趁著別人收拾東西的時候,把寧衛民叫出去抽煙。


    煙遞過去,火兒給點上了,又躊躇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氣,提出想要跟寧衛民借錢。


    說真的,張士慧之所以會這麽磨嘰,就是因為他自己知道和寧衛民的交情尚淺。


    他們隻是能談得來的同事,還遠沒到能過錢的地步。


    可這又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他已經把關係近乎的熟人都求遍了呢。


    寧衛民已經是他思來想去,最後僅有的能籌到錢的可能性了。


    畢竟才剛剛發了工資,隻要寧衛民願意多以借給一點,那就能給他增加一些助力。


    說白了,張士慧的處境已經被逼上梁山了。


    不甘心,讓他特別希望能集合一切能利用的資源,做破釜沉舟的最後一搏。


    否則,積蓄沒了,麵子沒了,好幾百塊的虧空還得填上。


    他真不知道自己怎麽跟劉煒敬解釋,更怕會因為此事,讓女朋友瞧不起他。


    那人家還會願意把終身托付給他嗎?


    當然,求人終究讓人難以啟齒。


    更何況自己還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


    於是當“借錢”這倆字一說出口,看到寧衛民眨了眨眼睛,露出頗為意外的神情,張士慧就心虛到家了。


    也不知怎麽了,明明早就編好的說辭,想好的天花亂墜的理由,居然隻字片語也說出來了。


    這一刻,他反倒是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心裏充滿了說不出的疲憊、黯淡,和一種情不自禁的後悔。


    算了,別編了,何必讓人家為難呢?


    這次要幹的風險也不小,幹嘛要再拖一個下水呢?


    哎,我總不能真成個名副其實的騙子,讓名聲臭大街吧?


    至少,也沒必要非得增加一個人恨我、罵我呀……


    但恰恰就在他自怨自艾,幾乎想要主動表示這個請求就是個玩笑的時候。


    怎麽也沒想到,寧衛民做出的迴應居然痛快得不像話。


    張口就問,“你要多少啊?說個數兒。”


    張士慧先是愣了一愣。


    片刻後,等一琢磨過來,他有點激動了。


    “哥們兒,我……我想跟你借一月工資,怎麽樣?成嗎?”


    而寧衛民麵對張士慧充滿希冀的眼神,愈加彰顯出仗義來。


    “成啊。怎麽不成?可一個月工資?那就六十多塊,你夠嗎?你到底需要多少?沒關係,你直說。”


    “啊?那……那當然越多越好,要不你……借我一百?不不,一百五,行嗎?就一百五……”


    張士慧可真是喜出望外。


    他報出的數兒,就是他渴求的極限了。


    其實這倒不是說他不需要更多。


    主要因為想到自己已經兩次把跟熟人借來的錢都賠光的事兒,自慚加虧心。


    即使寧衛民能再多給他,他也沒勇氣、沒臉麵去承擔更多的人情。


    “一百五是吧?我還真有,你等著,我這就去更衣櫃裏給你拿去。”


    寧衛民再沒廢話,果斷轉身就走。


    不一會兒,他居然真的把錢取迴來了。


    但有意思的是,事到臨頭,張士慧接錢時,反而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因為他可沒想到事情有這麽容易。


    “我……我給你寫個欠條吧……”


    “不用。”


    “那……你就不問問我幹嘛用嗎?”


    “嗨,我就一句話,茲要你不是拿這錢去賭,幹什麽用都行。你是去賭嗎?不是吧?拿著就完了。”


    可寧衛民越是如此局氣,如此信賴,卻反倒讓張士慧變得越不自在。


    他的臉色在夜色中悄然漲紅。


    “哥們兒,你怎麽帶著這麽多錢來單位?你不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辦吧?你把錢借我……這……這……”


    這怎麽話兒說的,他純屬自己想多了,還誤會了。


    寧衛民呢,卻隻是淡淡一笑,根本懶得去解釋自己不缺這幾個小錢。


    因為他懂得,既然是雪中送炭的事兒。


    當然讓對方認為自己所付出的和需要承擔的東西,越多越好。


    而他態度上表現的越堅定從容,效果越佳。


    這不是奸猾,而是與人打交道的基本常識。


    本質在於不要炫耀,盡量尊重,隻有這樣才會有好結果。


    否則,好心也會傷人。


    “沒事兒,你呀,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再急也沒你急。咱明說吧,看你這樣子,我就知道你遇見事兒了。所以你甭多想,踏實用吧。我不會催你的。”


    說完,就把錢塞到了張士慧的手裏。


    張士慧徹底感動了,甚至有點震撼,心底的暖流讓他的眼角居然濕了。


    “我很快就還你,我……我下個月湊齊了,下個月就還你!最多倆月。瞧我這德行,動不動張嘴跟人借錢,我什麽時候跟人借過錢?我完了我……”


    說實話,此時無論寧衛民提出什麽條件。


    以張士慧的心氣兒,都會連想都不想就答應的。


    隻要能讓寧衛民滿意,張士慧恨不得能翻兩個跟頭,打個旋子。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麽痛快的借錢給他。


    除了爹媽,除了劉煒敬。


    他身邊隻有寧衛民能對他這樣的慷慨,給予他如此的信任。


    可他們才認識幾天啊……


    “哥們兒,打住打住,言重了啊。誰還沒有個為難的時候?”


    寧衛民卻是抱著同情盡力安慰,很想讓氣氛輕鬆點。


    “今兒我幫你,明兒你幫我唄。雖說咱倆認識時間不長,可夜班上的挺投緣。朋友嘛,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是不是?”


    但這就像一種刺激,反倒讓張士慧的情感愈加洶湧澎湃。


    “衛民,我……我什麽也不說了。這錢,我……肯定還你。我要不還你,我還算朋友麽?”


    “哥們兒,我今兒徹底服你了,五體投地。你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千萬得言語一聲兒。”


    “我張士慧在這兒發誓,要不把腦袋掖腰袋裏為你玩兒命,要有半點猶豫,算我是丫頭養的!”


    而寧衛民卻真心覺得張士慧這樣的表白很可憐。


    讓他想起了過去的自已,沒飯吃的時候,別人給個饅頭真能記一輩子。


    於是他都有點不忍再聽了,趕緊打斷。


    “好好,我信。你說的我都信,咱們之間還信不過嗎?”


    “可是哥們兒,你也真逗,還發什麽誓啊。咱們都是男的,用不著這樣啊。”


    “我呀,沒別的了,就勸一句話,多難的事兒都能過得去。關鍵你得盡量往開了想,心裏別有太大的壓力和負擔才能把事兒辦好不是?”


    “得了,要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張士慧揣錢的手直哆嗦,唿吸急促。


    看著寧衛民一步步走上台階的影子,他竟然像喝醉了酒似的。


    晃晃悠悠地在旅館側門的便道上打橫,有點站不穩了。


    他腦子裏隻想著一件事情,一件無法擺脫的事情。


    那就是自己如果就這麽拿到了錢,實在有點卑鄙,有點陰暗,有點對不起這份信任和情誼。


    莫非他就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嗎?


    莫非他骨子裏就是這樣自私的人嗎?


    不,他是被錢給迷住了。


    不,他不能由著心裏的魔鬼泛濫,對不起這樣的好朋友。


    他要幹的事兒雖然不是賭博,卻一樣有風險,他不能把借他的錢的寧衛民瞞在鼓裏。


    這就好比你饑寒交迫時,有個好心人把你請到家裏管你吃住。


    結果你卻不告訴人家,你身上有跳蚤,有虱子,還得了傳染病。


    難道這像話嗎?


    錢是好東西,他也真缺,但不能這樣拿到手。


    這一刻,張士慧終於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這一刻,成了他生命的一個轉折點。


    這一刻,很多事都發生了,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


    但唯有這件事是影響了張士慧一生,讓他今後每每想起來,都無比慶幸的。


    那就是他叫住了寧衛民,決定說出自己的實際情況。


    “衛民,衛民!你等等……我,我還有事兒說……”


    張士慧帶著啞音兒,衝著手已經拉在門把手上的寧衛民喊了一嗓子。


    同時快步追上了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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