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建功醉酒的這天晚上,寧衛民也不好受。


    一向吃嘛嘛香,沾枕頭就著的他,居然失眠了。


    也不知道怎麽了,躺在床上,他腦子裏居然老在轉悠邊建功的事兒。


    想著那小子抱著腦袋掉眼淚的樣子。


    想著他連火燒帶湯,往嘴裏扒拉了三大碗的鹵煮火燒的德行。


    一個人的肚子總共才多大地兒啊?


    這小子居然吃得人家賣鹵煮的都不敢再賣給他了,得有多虧嘴!


    還有送他迴來之後,邊家屋裏傳出邊大爺恨鐵不成鋼的罵聲。


    以及那花白了頭發的邊大媽抹著淚,一趟趟往屋裏送水,清理醃臢的佝僂身影……


    最終,腦子裏亂紛紛的寧衛民隻能是從床上坐起來,點燃了一根煙,抱著膝蓋發呆。


    往往一個人在感到矛盾的時候,就會同時感到空虛。


    寧衛民現在的心裏就空虛得很,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應該何以為懷。


    就這件事來說,他覺得邊建功確實可憐。


    可問題是,這就是這個時代普遍現象,許多家庭都要麵對這樣的問題。


    況且救急救不了窮啊,個人有個人的造化,每個人隻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才對。


    他的工作也是靠自己爭取來的,並沒靠誰幫著他啊。


    可怎麽就心裏不得勁兒呢?


    他明明一向不是個心軟的人啊。


    過去看著同行虧本,被高利貸追,甚至跳樓,他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琢磨的是怎麽搜羅人家漏出來的生意。


    怎麽如今竟然會這麽反常,為了非親非故的鄰居操這個心啊?


    多餘不多餘?難不成得了“聖母”病?


    不,不是,這樣的道理雖然講得通,可人畢竟不是機器啊。


    人是感情動物,哪怕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一樣有感情。


    別的不提,他忘不了自己身無長物的時候,鋪的蓋的可都是邊大媽、羅大嬸兒和米嬸兒,一起幫著張羅拆洗縫補的。


    更忘不了邊大爺和邊大媽平日噓寒問暖,要熱水給熱水,短蔥薑給蔥薑。


    甚至像對親兒子一樣對他,沒少給吃給喝。


    就連他的師父康老爺子,當初不也是這老兩口幫著送醫院的嘛。


    這樣鄰裏關係,千金難買啊,比起親人也不差什麽了,用溫暖滋養了他的身心。


    他幫著邊家不是無緣無故的,那是以德報德,以情報情。


    另外,邊建功的處境對一個男人來講,也委實太過憋屈了。


    空有力氣無處使,空有火氣無處發,天天麵對自己的親人,充滿了自卑和歉疚。


    偏偏他什麽都沒做錯,唯一的錯就是存在。


    人間可憐事,莫過於此吧……


    就這麽想著,寧衛民居然眼睛也有些濕了。


    而就在這時,耳聽外屋咳嗽了一聲兒,康術德居然也醒了。


    “老爺子,是我的煙熏著您了吧?我馬上掐。”


    寧衛民意識到了什麽,有點不大好意思的,趕緊嘬了最後一口煙。


    但得到迴應是他完全沒想到的。


    “不是。就連你那臭腳丫子的味兒我都不怕,還怕你那根煙?我是壓根沒睡著。一直翻燒餅呢,有個事兒老在心裏鬧騰。”


    “啊?您心裏有事兒?……那……那得是多大的事兒啊?”


    不怪寧衛民吃驚,康術德可是他的師父,他心目裏萬事通一樣的存在。


    他就沒見過老爺子有什麽時候拿不定主意的。


    但老爺子後麵的話更讓人大吃一驚。


    因為巧也沒這麽個巧法兒的。


    嘿,他們爺兒倆的心事兒,居然都愁到一塊堆兒去了。


    “嗨,世上的事兒最難的辦的就是人情啊。不瞞你說,我琢磨這事兒其實跟你有點關係。”


    “今兒啊,咱借壁兒的鄰居老米,在院兒門口正碰見我下班。拉著我聊了會兒,問我一事兒。說區裏給你那倆工作名額,能不能勻一個給他家。”


    “他那大姑娘小冉,不還沒工作呢嘛,說等了這倆月已經沒指望了。天天躲在家裏哭。他們老兩口也是沒辦法了,怕閨女沒等著分配工作,眼睛再給哭壞了。”


    “這事兒原本沒什麽。論理兒,咱應該幫這個忙,不就開口問一下嘛。成不成的另說著。所當時沒多想,我就應了。可迴來我又一琢磨,邊家那二小子不也家待著呢嘛。”


    “無論邊家還是米家,都是院裏那麽多年的老鄰居了。這事兒倘若不成也倒罷了。怕就怕是李主任說這事兒有門兒,那就叫人為難了。你說咱幫誰不幫誰吧?萬一小冉的事兒成了,邊家那頭能是滋味兒?裝傻充愣咱自己心裏也過不去不是……”


    瞧瞧,什麽叫事兒趕事兒?


    多絕!


    本來呢,寧衛民剛才也隻是有了個初步的想法,還在猶豫不決之間。


    但現在這一來,他倒真下了決心了。


    “老爺子,不瞞您說,其實我今兒睡不著的原因也和您差不離兒。今兒我跟建功喝了一頓酒,他確實正為了工作著急呢。”


    “既然您說米家也求了您。一個也是哄,倆也是趕。那幹脆,區裏給的工作我就不打算去了。您就直接問問李主任,看看能不能把這兩份工作,分給小冉和建功。”


    “哪怕沒這麽好,工作降個等也行。隻要能給兩個人都安排了,就行。迴頭我必然少不了給李主任盡一份心意。而且這中間的過程裏,該請誰,該送禮,我也全包了。”


    “真是萬一不成呢,或是成一個,不成一個,至少咱們盡心了。鄰居必然能體諒。怎麽也不會傷情分……”


    那不用問,這下子當然該輪到康術德吃驚了。


    老爺子支棱一下也從床上坐起來了。


    “衛民,你沒說胡話吧?你要為了別人,放棄你自己的工作機會?可……可這是你該得的呀。實在犯不上啊。過了這村兒肯定就沒這店兒了……”


    “我知道。沒事兒,我心甘情願……”


    寧衛民沒聽進去康術德的勸,隻顧得看自己的心。


    “我是這麽想的,邊家和米家沒少幫過咱們,雖說都是小事兒,可對咱爺兒倆當時可是雪中送炭。咱們必得迴報,這心裏才過得去。何況街裏街坊的這麽多年沒紅過臉,大家相處和睦得很,也不容易。正好有這麽個機會,咱既還了兩家的人情,您也不用坐蠟了。多好?”


    康術德依然著急。


    “小子,你重情分,這點好。可幫人可沒有把自己搭進去的啊。現在一個好工作多難找啊?你這可是絕對的虧本生意。真用不著做到這一步,沒人會挑你的不是……”


    可這話依然沒勸動,寧衛民反倒又拿出了一股子傲勁兒來。


    “您看,您又說岔了。不瞞您說,我還真不在乎這份工作。”


    “上這個班,於我其實是可有可無。頂多我也就湊合混上兩三年,肯定就得辭職自己外頭折騰去。”


    “不過,這工作,對邊家和米家就不一樣了,興許就是他們一輩子的前程。”


    “這就像有一口吃食,對吃飽喝足的人來說,純粹是磨牙玩兒。可給了饑腸轆轆的人,就能救命。您說,我該不該這麽辦?”


    黑暗裏,康術德沒言語。


    好象是從來也沒遇著這麽奇怪的事兒。


    琢磨起來挺可氣,偏偏還沒法兒讓人生氣。


    必須得好好細思量一陣才能弄明白似的。


    待了好一會兒,老爺子才總算有了迴音兒。


    “你小子,真想好了?不後悔?開弓沒有迴頭箭。可別打馬虎眼!”


    寧衛民的決定,那就跟能立起來的一根鐵柱子似的。


    “沒錯!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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