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沙經理跟著張士慧走進了小院的東廂房時,他看到寧衛民正坐在沙發上用兩隻手揉著自己的脖子,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疲憊的狀態來。


    而膀大腰圓的羅廣亮距離他們則更近一些,正坐守在門口角落裏獨自抽煙。


    他眼神爍爍,麵無表情,哪怕以和善的態度看著進入房間裏的人,帶給人的感覺也像是被一隻老虎盯著看。


    不過幸好是一隻吃飽喝足的老虎,帶給人的壓力固然不小,讓人不敢造次,卻不至於讓人寒毛直豎,產生什麽危險感。


    沙經理和羅廣亮也是老相識,經過他麵前先是主動跟他打招唿。


    羅廣亮麵對沙經理伸過來示好的手,應付式的握了握,卻一句話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這種冷淡的表現,雖然隻是性情使然,卻也讓沙經理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傷害。


    曾幾何時,沙經理和羅廣亮的地位還明顯有著高低之別,上下之分。


    尤其在羅廣亮迷戀馬克西姆餐廳的時候,沙經理更是以過來人的姿態,在羅廣亮麵前充過不少次老大哥。


    但如今在寧衛民的麵前,他們之間的差距卻好像一下子相互拉平了。


    這種強烈的反差即使羅廣亮並不在意,沙經理自己卻沒辦法淡然處之。


    這叫什麽?


    對羅廣亮叫一人得道雞犬飛升啊。


    而對沙經理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盡管對此已經有所準備,但當真正麵對這種情況,沙經理還是難免有些意難平,還做不到毫不在意。


    不過好在寧衛民的態度還算親善客氣。


    見到沙經理後,他不僅站起來主動和其握手,還很抱歉地說,“老沙,不好意思啊。今天客人實在太多,讓你久候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緩解了沙經理的失落感。


    而且這還不算,把沙經理讓到坐位上後,寧衛民還特意拿出一瓶軒尼詩xo打開,給幾個玻璃杯裏斟滿了酒。


    隨後親自把幾杯酒分給了在場的幾人,而且第一杯酒就遞到了沙經理的手裏,


    “來吧,現在天色晚了,屋裏更涼了。咱們也沾沾法國釀酒師的光,一起喝一杯,暖和暖和。”


    這種明顯沒把沙經理當外人的舉動,甚至馬上就讓沙經理的感受煥然一新,他覺得自己骨頭都輕了幾分。


    於是便再沒有什麽心理障礙,就此心甘情願地表現出畢恭畢敬來。


    隨後,更是給寧衛民獻上了自己帶來的禮物。


    忙不迭地親自打開包裝,把友誼商店買來的古董和翡翠珠寶,展示給寧衛民看。


    對這一份厚禮,沙經理是頗有一些自信的。


    因為從有了走寧衛民門路這個念頭起,他心裏就在反複衡量該送什麽樣的禮物才能打動現在寧衛民。


    他甚至同寧衛民婚禮上收到的賀禮水平加以比較,考慮了好久才決定送這些禮物的。不惜血本,投資所好,他都做到了。


    他就是要用最疏財仗義的方式來表示他的最大敬意,目的就是希望把這些禮物當麵送給寧衛民的時候能換得他的重視。


    而他這一擲千金的手筆,果然如願以償換得了寧衛民麵露驚訝。


    他也抓住了寧衛民情緒的變化,趕緊借機提出自己的要求。


    “寧總,不瞞你說。我今天是跟你求救來的。你要不幫我,我很快就在公司待不下去了。你是不知道啊,鄒國棟那個家夥太狠了,這次真是要趕盡殺絕啊。他聯合熊健民在財務上卡我們的脖子,還要查我們的帳,這是要把我們這些老人都整死,好獨霸公司啊。要是這次讓他得逞,別說我們這裏老夥計都得卷包走人,今後你寧總對總公司的影響力,怕也要被削弱了。”


    “寧總,我也是想要給你提個醒。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心太善了。說真的,你當初就不該把總經理的位子讓給鄒國棟。那家夥就不是個懂得感恩的主兒,大家都叫他鄒閻王,他哪兒有感情啊。你的大方和大度,不但沒換來他的感恩,反而讓他得寸進尺,現在都開始剪除你的羽翼了。”


    “誰都清楚,我們這些老夥計可都是心向你的啊。隻要你的提議,我們這些老夥計哪次不是舉手擁護?鄒國棟搞掉我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就是想破壞你對總公司的影響力嘛。這次拿我們開刀,恐怕隻是鄒國棟和熊健民的第一步棋,下麵他要幹什麽還用說麽?”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寧總,你不得不防啊。我知道,你這人不喜歡搞風搞雨的。可俗話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他們要是得逞了,掃清了總公司裏的障礙,徹底把總公司變成了他們的一言堂。那下一步肯定就要對你出手了,你即便人在東京怕也難躲是非……”


    不得不說,沙經理這人鬼精鬼精的,表麵是一副厚道樣貌,心眼兒可是多極了。


    好話奉承不要錢似的從他的嘴裏冒出來,根本不用打草稿。


    而且這家夥還擅長挑撥離間,借刀殺人。


    居然在表達效忠之心的同時,還想要接花移木,把鄒國棟和自己之間的矛盾轉移到寧衛民的身上。


    意圖把此事變成鄒國棟和寧衛民的對立,也把寧衛民給拉下水不可。


    寧衛民要隻是普通人,要是小富即安,隻在乎公司內部利益的主兒,沒準還真架不住他的這番忽悠。


    隻不過寧衛民是誰?


    那是身懷穿越外掛,胸懷天下,放眼全球的人。


    打從一進入皮爾卡頓公司開始,他就沒把個人利益和前程隻局限在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即便是宋華桂的位置,他也沒怎麽當迴事,所以才能如此大方,主動把公司二把手的位置讓給鄒國棟。


    如今又怎麽會吃沙經理的反間計?


    更何況沙經理對於寧衛民的了解也太過局限。


    有關寧衛民在海外大發其財的事兒,他幾乎完全不知情。


    隻知道他娶了個明星老婆,他負責打理的東京壇宮飯莊一直很賺錢罷了。


    結果正因為缺少太多重要的關鍵信息,完全小覷了寧衛民的沙經理自然而然就把事兒給想岔了,產生嚴重的誤判也就在所難免了。


    實際上,寧衛民非但沒有表示出任何的同情,反而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直截了當迴絕了他的要求。


    “你說的這些事,我幫不了你的忙。”


    這對於沙經理簡直就是當頭一棒。


    “為什麽?”


    沙經理臉色發灰,簡直不能相信,“寧總,你別逗我了。你願意放任鄒國棟小人得誌,甘心讓他騎在你的脖子上?不可能。何況你這人向來講交情,夠朋友,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對不對?”


    寧衛民再度搖搖頭,“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兒,你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公司內部需要改革,提高管理水平,完善財務製度,這不是鄒國棟一個人的想法,我也是這麽想的。宋總更是這麽想的。甚至鄒總原本也沒想那麽快行動的,本來擔心準備不足,還想拖到年後的,是宋總認為宜快不宜晚,怕影響年後的工作計劃,鄒總才決定年前就執行。至於杜絕異性秘書的建議,也與鄒總無關,是我專門向宋總提出的。我認為隻有這樣,才能防微杜漸,有效減少混亂男女關係給公司發展帶來的危害。也正因為這樣,鄒總主動選擇替我背鍋,建議我別去參加會議,他來替我承受大家不滿的壓力。所以你想想看,我怎麽會反對我自己呢?”


    寧衛民話一說,吃驚的已經不僅是沙經理一個人了,就連與此事無關的羅廣亮和張士慧也大感意外,都忍不住發出了輕輕的驚歎。


    當然,精神上最受打擊,直接遭遇重創的肯定還是沙經理,畢竟羅廣亮和張士慧事不關己,他是關心則亂。


    “什麽?是你?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你……”


    沙經理臉上一切的神采似乎都一下子消失了,他簡直像死了娘似的,麵露悲愴地說。


    “可……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為什麽要對我們這些老夥計下手?我們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不成?寧總,你完全沒有道理要這樣啊?現在公司發展的這麽好,大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維持原樣,大家相安無事就不好嗎?何必做的這麽絕,你們非要卸磨殺驢呢?”


    這話可就有點出言不遜了。


    雖然對沙經理的情感失衡,寧衛民可以理解,但是對這種事關原則問題的指責,他卻無法接受。


    幾乎一瞬間,寧衛民板起臉來,語氣輕蔑地斥責道。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老沙,你好歹也做了這麽多年皮爾卡頓公司的中層,怎麽連基本的職業素養都沒了?你對公司雖然確有功勞,可公司難道就虧待你了?你的工作難道是白做的,公司沒給你報酬?倒是你,貪心不足,一直利用職務便利中飽私囊。怎麽你還委屈上了?反倒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我告訴你,過去公司懶得搭理你,那是因為宋總大度,也是公司規模小,全力忙於發展,還顧不上為這點小事耗費精力,跟你置氣。現在公司的規模擴大了,甚至擁有了一棟大廈,難道還像過去那樣放任你蠅營狗苟不管嗎?那每個月公司得流失多少錢?我就不信,這個窟窿有多大,你自己心裏沒有個數?你要是和鄒總換個位置,你能做到放任不管?”


    這番話無論是道理還是情理那都是立得住的,寧衛民吐出一個個詞都是正義凜然,無法辯駁的。


    沙經理登時被罵的麵紅耳赤,無言以對。


    過了半晌,他才低著頭咕咕噥噥地說,“那也不能這麽下狠手啊。至於把事兒辦的這麽絕嘛。直接這麽狂風暴雨的,誰受得了?何況老話還說呢,清水池塘不養魚。哪家公司後勤部門沒點靈活性啊?又不是我一人這麽幹。真把魚都殺了,這水也就成了一潭死水了……”


    都到這種地步了,他的話裏居然還敢帶刺,甚至有點威脅的意思,簡直是不知死活。


    寧衛民的臉色更是變得冷冰冰的,語氣輕蔑地說,“你還認為你冤枉,不服氣是嗎?要是這樣的話,那你就請便吧。我寧衛民沒你這樣的朋友。我們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了……”


    沙經理不怕天,不怕地,不怕上帝,不怕地獄,不怕報應,不怕上司,甚至都不怕老婆。


    但是此時此刻,他對寧衛民此時表示出的冷漠和疏離,卻怕到了骨子裏。


    他又不傻,自然知道寧衛民是真的生氣了。


    一想到寧衛民甩手不管的後果,他立刻打了個寒顫。


    懊悔之中,也顧不得這屋裏還有別人,讓人笑話了。


    他趕緊糾正態度,站起來拱手作揖,一本正經的開始認錯。


    “寧總,我不會說話,我不開眼,我昏了頭。您批評的對,我,我一點也不冤枉,我活該,我該死。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和我一般見識啊。我謝謝您了,看在咱們過去的幾分交情上,您就給我支支招兒吧。我不敢奢望過多,隻要您能讓鄒國棟放我一馬,等我過了這關,今後您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一定唯命是從……我隻要留在公司,今後一定會有機會報答您的……”


    然而寧衛民明顯餘怒未消,依舊發出靈魂的拷問。


    “報答?你拿什麽報答?把你從公司摳出來的錢分給我?你以為我會跟你同流合汙?我可是公司股東,隻有把你這樣的蛀蟲從公司徹底清除,對我才是最有益處的。讓鄒國棟放過你?可以啊,你隻要辭職,沒人會再追究你。可問題是,你肯嗎?”


    這一席按捺著憤怒的話裏所包含著的殘酷的挖苦及冷嘲熱諷,折磨得沙經理直打哆嗦,六神無主。


    但是他還是鼓起了勇氣,又一次說,“寧總,我求你了。求你幫幫我……”


    寧衛民直截了當地說,“我已經在幫你了。我沒跟你開玩笑,一直在跟你說正經的。公司發展到目前的階段,規模已經接近了大型企業,當然需要更穩固的基礎,更嚴格的規則,更嚴謹的管理方式,才能讓公司的未來更上一層樓。你這樣的人,做不到與時俱進,與公司的需要已經脫節,自然就待不住了。所以你辭職才是最好的。我保證公司不再追查你過去的賬目。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沙經理搖搖頭,淒苦地說,“可那樣我就失業了。寧總,我也上有老下有小,離開公司我拿什麽生活啊。您總不能看著我要飯去吧?”


    “你跟我裝什麽可憐。你從公司撈了多少你自己不清楚?你要飯?誰賣慘也輪不到你賣慘。”


    寧衛民是非分明,毫不打馬虎眼,“你要非想要留在公司當然也行,可你們後勤賬目上的虧空你得補上吧?以後你也得保證不能再犯財務上的錯誤,隻有這樣,我去跟鄒總求情,才有可能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你願意嗎?”


    雖說是寧衛民又開出了一個條件,沙經理能保住工作了,可這條件簡直讓人絕望。


    沙經理要是能把虧空給補上,自己的家產至少也得少一半。


    關鍵是他對未來也吃不準,像自己這樣因為認罪伏法而留下的人,今後還能不能讓宋總像過去那樣倚重器重。


    鄒國棟能不給自己穿小鞋?


    要是萬一幹不了兩三年又被辭退了,那他連哭都找不著地兒去。


    所以沙經理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低著腦袋的他幾乎都要落淚了,完全不知該怎麽選擇才好。


    最後,還是寧衛民受不了他這副可憐樣,一麵歎氣,一麵讓他坐下。


    畢竟像他這樣的好心人是不會同一個誤入歧途的迷了路的朋友長期生氣下去的。


    而且他為人豪放,又有容人之雅量,更有絕頂聰明的頭腦。


    哪怕是沙經理真的無路可走,隻要他願意,他也能為沙經理蹚出一條新路來。


    否則,他也就不是寧衛民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潮1980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鑲黃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鑲黃旗並收藏國潮1980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