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經理的老婆姓姚,叫姚麗華。


    文化不高,沒念過高中。


    論工作,她原本就是個棉紡廠的普通工人。


    不過後來因為沙經理從原單位辭職,成了皮爾卡頓公司的後勤部經理,而且皮爾卡頓公司又在京城發展迅速。


    她也妻憑夫貴,脫離苦海。


    早就已經借助沙經理在業務關係方麵的便利,調動到首都汽車公司當調度員去了。


    換了工作單位之後,她平時就負責在前門的出租車站點,接接電話,接待一下需要用車的顧客,下個約車單什麽的。


    工作一點不累,而且每天上下班還有額外的通勤福利。


    基本上是不用擠公交車,找相熟的同事蹭蹭車就行了。


    因此,姚麗華不但自詡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了,而且最初也有點不情願花錢去叫出租車出門。


    在她想來,反正是過年,街上人又不多,坐公共汽車不就行了?


    現在也不比過去了,既然公司已經開始緊抓財務製度了。


    這種費用想必沙經理也是不好報銷的,何必花這份冤枉錢?


    要知道,她平時都是蹭白車的,占慣了這種便宜,花這車錢在她看來就是倆字兒——冤枉。


    不過當她從沙經理的嘴裏,知道了他們要去拜訪的是何等樣的人,她的態度就變了。


    不但默許了要車的主意,而且還非常興奮。


    首先,她崇拜闊人,尊敬財主。


    出租車站的工作,還有沙經理的收入,早就讓她知道了這個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


    而真正的高官和權貴她又見不著,因此有錢的外國人,大富翁,合資企業或者外資企業的大老板就是她心裏的頭等人物。


    要是有人膽敢在她麵前說,這些有錢人都是壞蛋,那錢都不是好來的。


    那她一定會馬上反駁——你為什麽就沒發財呢?可見你還不如個壞蛋呢。


    其次,她還追星。


    作為一個天天除了上班就是跟家裏帶孩子女人,姚麗華最大的樂趣隻來自於電視機和錄像機。


    別說大陸的明星她都熟悉,日本和港城的明星也如數家珍。


    隻有歐美明星因為實在是文化隔膜太大,她有點不大“感冒”。


    因此,在聽說沙經理要去見的人是皮爾卡頓公司的股東,壇宮飯莊的總經理。


    拉杆旅行箱和易拉得領帶的發明者,娶了日本明星鬆本慶子人。


    而且還一手捧紅費翔、崔健、張嬙幾個大明星,鄧麗君和尊龍來京城都是他接待的。


    她的心裏登時就冒出了一種叫做“敬仰”的熱氣兒。


    像這樣了不得的人,她真的得去見見。


    難怪自己男人要下這麽大的血本兒去求人家,這就說得通了。


    同時,她也想起,要是能再順便見到那些明星,可就再好不過了。


    她本身就對大富翁和明星私下裏的生活狀態好奇,真想看看這些人在京城住的是什麽地方。


    真要是能見到鄧麗君或者鬆本慶子,沒準還能要來個簽名呢。


    就是求人的事兒沒辦成,迴頭擺在家裏,也夠她好好跟旁人吹噓吹噓了。


    怎麽說,也不算白去一迴不是?


    萬一要是事兒辦成了,還能順便打入貴人、財主的圈子裏去!那,可就有個混頭兒了……


    至於她最初懷疑沙經理動機不純,要騙家裏錢給野女人的念頭,此時早就不複存在了。


    她倒是比沙經理還興奮,有點迫不及待要跟去見見世麵。


    “他爸,你還認識這樣的大人物啊?怎麽過去沒聽你提過啊?你到底有多大把握請人家幫你忙啊?人家這樣的人物,真能幫你的忙?”


    老婆態度如此逆轉,沙經理也不由得轉了轉眼珠,他可沒想到這個理由這麽好使,能讓老婆幾乎全忘了他在外做下的醜事。


    所以盡管沙經理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順當的解決自己的問題,也吃不準寧衛民見到自己會是個什麽態度,


    但秉著閻王爺玩兒小鬼,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的原則,他也忍不住開始拿大,話風也硬氣了起來。


    “有多大的把握?你呀,記不記得三年前我交給你那小五十萬,那錢打哪兒來的?那就是我跟這個寧衛民一起炒郵票賺來的。他當初在京城還沒混起來的時候,我們是一起分過贓的兄弟,就是去了日本之後,我們才不大走動了。你說這關係怎麽樣,他能不幫忙?”


    姚麗華“哢哢哢”地笑了一陣,“呀,那咱這事妥了呀。你們既然有這樣的交情,那隻要他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你這點小忙他當然得幫。”


    緊跟著,更是福至心靈地說,“對對,咱是得叫輛車,我馬上就打電話去。嘿,甭管怎麽著,拜訪這樣的人家,咱是不能太寒酸了,否則真得讓人小瞧了。”


    沙經理立刻順水推舟,趁機敲打老婆,給自己吹過的牛提前圓和,以避免瞎話穿幫。


    “就是嘛,今兒我別的不怕,就怕你給我丟人。記著,去了別跟鄰居家串門似的,想說什麽說什麽。我們說話,你也別瞎插口。人家現在畢竟和不一樣了。咱這點東西也不算什麽。有些過去的事兒心裏知道就行了,絕不能再提了。否則辦不成事,白花錢,還得罪人懂不懂?”


    “行了,行啦,都聽你的。”姚麗華則毫不起疑,滿口應允。


    就這樣,下午三點鍾不到,這兩口子都已打扮停妥。


    就跟一對恩愛夫妻迴娘家一樣,穿得體體麵麵的,抱著禮物坐上按時開到樓門口的小車出門了。


    除了鄰居們看見他們這幅樣子背後的幾句閑話,以及沙經理被老婆抓破的臉上貼了一個創口貼,再沒有任何的痕跡,能表明他們的家庭有著能讓兩口子互相喊打喊殺的矛盾和衝突。


    更不會有人想到,幾天前,這兩口子還在家裏互毆,恨不得把對方掐死,就連年都勄過好。


    初四的京城大街上很冷清,多數的鋪戶都關著門。


    沙經理和他的老婆,通過出租車的車窗可以看到,小刀子一樣的烈烈寒風裏,一路途徑的地方,有些門上的春聯雖然紅豔,卻有被風吹碎了的,可見天氣之惡劣。


    街上的行人也不多,隻有時不時冒出來的鞭炮聲響,在告訴出門在外的人們,這座城市有人氣兒的,隻是暫時在休息,在嚴寒中眯著睡覺罷了。


    不過當他們到了目的地,卻發現這裏大不一樣了,人來人往,簡直熱鬧極了。


    尤其芸園的正門外麵已經停了好幾輛很講究的汽車了,到了這裏,出租車簡直已經沒法再挪動。


    六月份來參加過婚禮的沙經理記得這裏是有汽車房的,對門口能停滿汽車很是不解,他下車上前先通報了自己的來意,然後詢問門口的迎賓,才知道這些汽車的主人竟然都是來見寧衛民的。


    有文物局的,也有電影局的,還有電視台、唱片公司、好多報社的……


    似乎大家都約好了趕在一起來的,導致汽車房已經停滿了,這是實在沒辦法,才停在門口的。


    沙經理可沒想到自己大老遠趕來還沒進門就看見這麽一出,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他也不知道今天這景兒自己還有沒有可能見著寧衛民,雖說是提前用電話打過招唿的,但這樣的情景人家也有不便的理由,滿懷的心思登時就讓他有點悶悶不樂。


    連他都如此,就更別說他的老婆了。


    一路滿懷興奮的姚麗華頭一次來到芸園,看到門前如此的景象,隻有暗暗吃驚,差點合不攏嘴巴。


    在她的認知裏,門口能停這麽多汽車的平房,恐怕除了中南海,就隻有部長門前了。


    尤其是迎賓員居然還穿著皮大氅,就這件衣服那不得幾千塊啊。


    女人原本就最愛注意這種細節,當她發現一個看門的都穿這麽貴的衣服,這讓她在吃驚的基礎之上進一步發展到了驚慌。


    隻覺得心裏一陣狂跳。


    她還並不知道芸園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雖然聽沙經理說是個花園酒店,但她實在想不出這得多有錢才能給工作人員分派這樣的服裝禦寒。


    就這皮衣弄不好比住店的客人穿得都好。


    這裏完全不同於她電視裏看到的那種為了劇情演繹粗劣敷衍的花園別墅。


    這是真正的富貴花園。


    對這樣的地方,她自然從靈魂深處就感到莫名的恐慌,有點腳脖子轉筋。


    所以原本還沒太把沙經理的囑咐當迴事的她,現在是真的不敢造次了。


    不過好在很快就有人出來迎他們來了,倒是沒讓他們吃閉門羹。


    “哈哈哈!沙經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這是來人的開場白。


    沙經理一看,還真是熟人,原來是寧衛民的心腹,壇宮飯莊的張士慧。


    雖然讓他們拎著帶來的東西在門口等了差不多有八九分鍾之久,但這聲熱情的招唿,總算挽救了沙經理一點麵子。


    “哎喲,我說是誰呀,原來是張經理,怎麽是你啊?你不守著你的壇宮飯莊發財,怎麽跑這兒逍遙來了?”


    “嗨,原本我也是來拜年的,結果呢,你也看見了,今兒寧總這兒要接待的客人太多了。而且不少都是突然來訪,完全沒有做準備的客人。既然都湊一起了,那沒別的,我就留下來幫幫忙,算是給他臨時當個差,應應急吧。”


    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張士慧憑著壇宮練就的場麵事兒很會做人,幾句話就把姚麗華捧得挺高興。


    “喲,這是嫂子吧?沙經理老是顯擺他有個賢內助,說你多麽多麽賢慧,會持家,我當時還不信呢。今兒這一見您麵,我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麽大底氣。”


    別看姚麗華是個挺大大咧咧的人,這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心裏也不由去想,這人,可真是一個會用嘴變魔術的人啊。


    這個時候自然就沒必要在門口繼續凍著了,見到張士慧,門口的迎賓員立刻放行。


    沙經理和老婆,在張士慧一邊客氣寒暄一邊引路下,由他領著往裏走。


    “張經理,今兒這到底是怎麽個意思啊?我和寧總可是提前約了的,我……我這還能見著他嗎?”


    “能,能,肯定能。衛民也跟我交代了的。不過,您也得體諒點,稍微等等。畢竟好些客人是衙門口的,寧總也是身不由己。咱們歸根到底,終究是自己人。”


    “理解,理解,等會沒什麽,反正過年嘛。哎,我聽剛才那小夥子說,怎麽還有電視台的人?怎麽著,寧總這要上電視啊,什麽節目……”


    “嗨,哪兒啊。門口的迎賓哪兒清楚怎麽迴事啊。電視台的,報社的,確實來了不少。可其實不是為寧總來的,都是為了鄧麗君鄧小姐和咱寧總那位日本夫人。春晚看了吧?現在那位鄧小姐可是又火得一塌糊塗了……”


    “看了看了,我說的呢。難怪了。我剛才看見門口那麽多汽車,還真被嚇了一跳呢。”


    “說實話,這還算人少了呢,你要上午來,門口車更多,你能看見至少十家媒體的記者……”


    耳聽的沙經理和張士慧這麽聊著,一聲不敢吭隻敢跟著的姚麗華,眼珠東溜溜,西看看,不由地長吸了一口氣。


    不為別的,別看才進大門,芸園的氣派就已經非同尋常,夠她震撼一番的了。


    看,迎麵是一座很高很長的雕磚的影壁,中間懸著個大木框,框心是朱紙黑字,好大的兩個黑字。


    她不會欣賞那磚雕,也不認識那倆大黑字。


    但看著影壁上隨風舞動的紅色彩綢和一個大繡球,隻覺得氣勢非凡。


    就連電視劇裏也沒有這樣的畫麵,的確是財主住的地方。


    那影壁左右都有門,分明都有院落,但最吸引人的,還是房簷和門簷下掛著的那些透著喜慶的掛錢兒。


    所謂“掛錢兒”就是老年間驅窮神的意思。


    據說周朝時薑子牙封其妻為“窮神”,怕她坑害窮人,令她見“破”即迴。


    後人為避窮神,便將紙剪破掛在門下屋下,遂成掛錢兒之俗。


    那些東西都是用紅毛邊紙雕成,長一尺,寬五寸,中雕“吉祥有餘”,“四季平安”等吉祥語,四周連綴著軲轆線兒,下方綴以穗子。


    不過這些民俗從解放之後就不講了,姚麗華打小還從沒見過的這樣的東西,以至於看了老半天,竟為那些隨風飄蕩的掛錢兒之美傾倒,都有些出了神兒。


    直到發現自己腳下差點被個台階拌著,唯恐打了手裏的東西,姚麗華才發現張士慧帶著他們來到了一間像是茶座兒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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