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初聽到寧衛民要帶對象來見自己的消息,康術德還是很高興的。


    這突入其來的喜訊,讓老爺子意外至極,“衛民,是真的嗎?”


    當時還在大酒缸櫃上忙著盤賬的康術德,當時都愣住了,隨後就扔下了手裏油亮亮的算盤,弄得算盤珠子“嘩啦啦”一陣響。


    直到寧衛民應了一句,“是真的。我可不敢拿這種事跟您開玩笑。”


    他那蒼老的臉上才露出頗為幸福的微笑。


    而那種為之欣慰的驚喜,就好像他是寧衛民的親大爺一樣,似乎兩人的血緣真的是共通的。


    “是哪的閨女啊?幹什麽工作的呀?不會也是你們那個外資企業的吧?”


    如同普通家庭的父母一樣,老爺子接著免不了要近一步地打聽詳情。


    然而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寧衛民可真心有點怵這種盤問。


    他心知再下來,弄不好老爺子就要跟政審人員似的問他人家祖宗三代的情況了,國內都這樣。


    當然,這時的寧衛民,其實倒不是不懂得這種盤問的意義。


    畢竟原生家庭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重大,看爹媽基本就能知道子女未來是什麽樣子的。


    他清楚康術德也是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在為他把關。


    可他一是自信,二也是心虛,卻實在不願在這些問題上多費口舌。


    所謂自信,寧衛民是自信自己的眼光不差,磕終身絕對選對了人。


    他在情感上所需要的一切鬆本慶子都能給他。


    他算是認準了,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要娶這個女人,要和她白頭偕老,這才算擁有一個完美的人生。


    而所謂心虛,則在於他和慶子的情感開始得很突然,不是常規情況。


    而且他們的感情的發展速度和未婚同居的關係,以國內的眼光來看,還有點不太純潔。


    特別是鬆本慶子比他年長九歲,這一點有悖常理,老爺子這樣的老派人想必不會那麽容易接受,那倒不如見麵再說。


    反正無論是氣質、外貌,人品、禮貌,鬆本慶子都是沒挑的。


    正所謂一白遮百醜,等真見了麵,那一切也就好說了。


    所以為此,他便沒有正麵迴答,而是油滑地推諉開了,“嗨,等您見了就什麽都清楚了。”


    至於對他耍的心眼,康術德自然心裏明鏡似的。


    可問題是,兩個人在情感上再親近,畢竟距離真正的親人還隔了一層。


    有些事,真正有血緣的人能做,但康術德不行。


    他心裏也存有顧慮,不能不多考慮一下自己言行的界限。


    正是誤以為寧衛民太年輕,在這種事兒上有點臉皮薄。


    康術德笑了笑,也就沒再就這些問題繼續問下去,而是順勢轉了話題,打聽起什麽時候見麵來。


    更何況這老爺子骨子裏有傲氣,人一老,多少也染上點自大的毛病。


    他認為親手調教出來的徒弟嘛,而且已經獨自在外闖蕩了。


    那本就非比尋常,眼界可不低,辦事也周到,難道他為他自己個兒選得媳婦還能差得了嗎?


    可他就是沒想到,不管寧衛民怎樣有見識,從他身上學到了多少的本事,掙錢多有能耐,但畢竟他們是兩代人,有些問題看法肯定是不一樣的。


    結果這師徒倆都托大了。


    但凡他們要是能在這個時候,多聊上幾句,彼此手裏的事兒沒有那麽忙,能心態平和的就這個問題多交流交流。


    那後麵無法迴頭的尷尬,直接進了死胡同的僵局,也許就不會出現了。


    …………


    不得不說,有的女人天生敏感,心思縝密更是天生的。


    和寧衛民、康術德都不一樣,從一開始,鬆本慶子對待這件事就要慎重許多,顯得擔心和多疑。


    當寧衛民告訴她終於安排好這場見麵的消息後,她先是開心,不停地問,“老人家的反應呢?”


    聽寧衛民說沒事,她仍然無法安心,不確定地又問,“阿民,你真的什麽都說了嗎?老人家對我們的事答應了嗎?沒有反對嗎?”


    寧衛民有點不知怎麽迴應,他不想騙她,可又怕完全實話實說她會失望。


    結果隻是稍顯猶豫了下,鬆本慶子就好像看出他有所保留,一下著急了。


    “阿民,我怕,好怕!”


    慶子聲稱自己看起來雖然年輕,但要是留意還能看出來年紀大了。


    她問寧衛民,見麵的話,隱瞞五歲可以嗎?


    她自己今年拍《李香蘭》電影的時候,在滬海就曾經問過許多這裏許多人,問他們自己看起來到底多大。


    那些人大部分都說她頂多二十五六歲左右,所以慶子就想說她自己是二十八歲,也許會好點。


    要知道,從不願意騙人的鬆本慶子居然想到了這種自欺欺人的辦法,由此也足可見其焦慮和慌亂到了什麽程度。


    雖然這麽做最容易,最保險,相對容易過關。


    但這種事一旦傳迴日本去,弄不好就會被影迷質疑她的誠信,而成為醜聞,甚至是會傷害她剛見起色的事業。


    寧衛民想了想,考慮到鬆本慶子是公眾人物,和日本社會的特性,並沒有同意。


    他實在不想讓慶子為這種事兒承擔沒必要的風險。


    更不願讓自己的婚姻大事沾染上虛偽。


    他摟著鬆本慶子是極力的安慰,“慶子,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我們說一次慌,就得永遠為這種事撒謊。你什麽都別想了。因為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會一起麵對,我相信最終會是一個好結果的。相信我。你不要怕,不要擔心。”


    然而這種語義含糊,避重就輕的話繼續起了反效果。


    鬆本慶子聽了寧衛民這話除了臉色微紅,為自己的逃避感到些許羞怯。


    同時也皺起眉頭,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寧衛民越是讓她不要多想,不要擔心,她就越是怕,越是擔心。


    但她沒說什麽,什麽都沒說。


    作為一個成熟的,無限接近大和撫子的女性,她懂事極了。


    她並不想去探尋寧衛民話裏所掩飾的東西,反而她想讓寧衛民感覺到她很信他的話。


    於是她采取了另一種辦法來爭取最好的結果。


    那就是在去之前,購買到足夠討康術德喜歡的禮物。


    她自己去逛了很多店,買了很多東西。


    盡管寧衛民提前已經一再地囑咐她說不要買什麽,自己為她已經準備好了禮物,可鬆本慶子就是不肯。


    她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在商店裏跑來跑去,大包小包的買,以至於她最後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了,擺了一大床的禮物詢問寧衛民的意見,到底該送什麽好。


    為此,寧衛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純粹是認為她犯了孩子氣的毛病。


    此時的他還是太年輕了。


    他並不懂得女人這麽做代表了什麽,也不懂得鬆本慶子的心裏有多苦。


    其實慶子是為了什麽呢?


    即便是不說,他也該清楚的。


    不外乎是為了一份沒有被汙染愛情,一次能有始有終的婚姻。


    慶子多希望自己選中男人會從心裏麵愛她,娶她。


    為此,她不惜盡全力討好。


    原本這樣的事不該笑的,而是該讓人心疼。


    見麵的當天更是這樣,鬆本慶子的情緒焦慮和不自信到達了頂峰。


    出發之前,她在飯店的房間裏化了大概一個小時的妝,衣服換了十幾件,一遍遍地讓寧衛民看。


    寧衛民說可以,什麽都可以,她已經很美了。


    而她卻總是不滿意,一點也沒有一個“日本第一美女”的自信。


    寧衛民最後有留意到她穿的衣服,似乎越換越年輕,都不是她平時喜歡的風格。


    那些衣服是二十初頭的女孩子穿的,青春靚麗,顏色鮮豔,但不夠高貴,缺乏沉穩。


    不過,慶子畢竟是優雅的,溫婉的,美麗的。


    當一切終於準備好了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看上去和寧衛民年齡相近,相當害羞的姑娘。


    寧衛民覺得,經過這些打扮,鬆本慶子看起來真的不會比自己大太多。


    此時如果單從相貌和衣著上來說,真沒幾個年輕的女孩子能比得上她。


    尤其是情緒也很到位,她顯得很敏感,有點畏縮,多愁善感,心理年齡也和外表一致。


    寧衛民驚訝極了,覺得就像變魔術,居然一個成熟的女人忽然就變得年輕了,天衣無縫,任誰也看不出鬆本慶子比他大。


    但想到鬆本慶子的職業和影後的身份,又似乎能解釋通了。


    然而這恰恰就是最可悲的地方,鬆本慶子的職業讓寧衛民產生了誤會,現實的一切並不是寧衛民想象的那樣輕鬆和美好。


    這背後藏著的是一個女人的無奈的心酸和拚盡全力的付出。


    當這件事過去許久,寧衛民才明白了鬆本慶子的心境。


    懂得了當天其實鬆本慶子反常的情緒都是自然反應,內心的流露,而不是扮演出來的。


    她強行改變適合自己的裝束,也不過是因為手足無措下,想盡力避免年齡上的尷尬罷了。


    如果細想這些,無疑是會讓人落淚的。


    這件事其實從一開始就預示著不會順利,而鬆本慶子憑借女人的直覺似乎提前洞察了些許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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