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講,慈不帶兵,義不行賈。


    這話其實是有些片麵的。


    雖然心腸軟的人帶不了兵這是真理。


    但講仁義的人做不了大買賣?


    這可就未必了。


    華夏曆史中那些曆朝曆代著名的大商家,什麽陶朱、管仲、子貢、汪平正、胡雪岩……


    哪一個不是仁義禮智信俱全,熱衷於造福家鄉的良賈義商!


    正因為如此,寧衛民反而相信,越是做大買賣,就越需要仁義和道德為先。


    不但需要照顧大多數人的利益,甚至需要考慮社會效益和影響,否則就難以為繼。


    所以寧衛民的道德水準雖然比不得這些商界前輩,但在華夏商業重新起步的當代,也算是一股很特殊的清流了。


    實際上,寧衛民不但講仁義,而且心腸還軟。


    像對待皮具三廠他就有發善心的舉動。


    否則的話,明明可以四十八塊拿下的訂單,他也不會非要給人家五十塊了。


    就這事真說出去,怕都沒有人會信,非要往多了給人家錢,不是傻子是什麽?


    但也正因為寧衛民是這樣的一個人。


    在跟他打過交道的人裏,無論是街坊鄰居,還是合作夥伴,別人對他感觸最深的也是“靠譜”和“放心”


    都知道他言必行,行必果,隻要說好的事兒,肯定能做到位,絕不會反悔。


    這也是為什麽,寧衛民要辦什麽事兒,隻要一聲令下,就有許多人願意無條件追隨照做。


    為什麽許多人盡管對寧衛民了解不多,卻願意把他放在心裏最值得重視的位置。


    比如說張嬙和崔建吧。


    寧衛民讓他們跟自己出國錄專輯去,倆人那真是拿起了行李包,二話不說就跟著他走。


    錄完了,寧衛民說你們先迴去吧,他們就乖乖迴去了。


    哪怕他們倆都因為《讓世界充滿愛》登台獻唱而大紅特紅。


    張嬙的《月光迪斯科》和小崔的《一無所有》,伴隨著《讓世界充滿愛》這首主題歌,借助這個舞台,早已經風靡全國,紅遍大江南北。


    但他們倆如今還是踏踏實實地照樣在馬克西姆餐廳唱歌呢。


    雖然私下裏也有點小焦慮,無不盼著自己錄好的專輯能早點問世。


    但他們卻沒有人給寧衛民打過電話催促過他。


    不但是因為他們知道寧衛民忙,更是因為他們相信寧衛的人品。


    清楚寧衛民答應他們的事,在合適的時候一定會去做的,也一定會做到的。


    要是換成別人,絕對的不可能。


    為什麽?


    這怕是和寧衛民在東京安排曲笑母親治病一事分不開的。


    在他們的心裏,寧衛民這樣的一個大好人,又完全是自己掏腰包給他們製作的音樂專輯。


    怎麽可能騙他們?


    這就是寧衛民做人成功的地方。


    不過話又說迴來了,什麽事兒都是相輔相成的。


    仁義和善良確實是寧衛民身上的閃光點,但要做一個成功的商人,光有這兩樣,還是不夠的。


    靈活機變和識人心、斷人性的本事同樣的重要。


    甚至還需要具備一定算計人的手段和反製的勇氣。


    正所謂,一麵菩薩,一麵金剛。


    一手慈悲買人心,一手雷霆震宵小。


    如若不然,那就會成為砧板上的魚肉。


    反而容易讓合作夥伴滋生不該有的野心,招致別人惡意的覬覦。


    所以要說寧衛民做人最成功的地方,其實是他能做到像貓一樣。


    平日裏把自己最鋒銳的爪牙完美的隱藏起來,做出人畜無害的可愛樣子。


    但一旦真正遭遇危機,他卻能隨時亮出利爪,來個“得撓人處且撓人”。


    讓對自己充滿不良企圖的人落個“滿臉花”的下場。


    像這一次,他在為張嬙和小崔發音樂專輯的事兒上,就成功維護了自己的權益。


    很體麵的讓算計自己的人落了個兩手空空。


    盡管他遭遇了突然襲擊,甚至都不知道是誰在背後謀算他。


    可因為他秉承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早就為意外情況留有了預案,麵對如此的局麵半點不慌。


    …………


    剛剛與京城皮具三廠達成合作意向的寧衛民,並沒有忘記答應張嬙和崔建的事兒。


    為了他們倆的新專輯,在8月18日這一天,他再度聯係華夏唱片京城分公司的經理馮朝年。


    可說實話,從打通電話,與馮朝年約好了見麵地點開始。


    他就隱隱猜出了這件事也許不會太順利,恐怕存有變數。


    不為別的,原本這兩張專輯就是他們早就定好的事兒。


    而且雙方又已經合作過一迴了。


    按理說怎麽搞,那都是輕車熟路,各自心裏有譜。


    他眼下隻要去一趟華夏唱片在京城的分公司,跟馮朝年把合同一簽,母帶一交,再給開張支票作為製作磁帶的預付款。


    屬於他該幹的事兒已經幹完了,剩下的全看馮朝年的運作,他隻需要躺著等著收錢了。


    可馮朝年壓根就沒讓他來華夏唱片。


    而是非要在明珠海鮮宴擺酒請他,而且還要叫上介紹他們認識的《美術》雜誌社的副總編輯來作陪。


    話說的是很好聽,既給寧衛民接風洗塵,也能大家一起聚聚。


    可寧衛民多精明的人,一聽就知道,這裏麵要沒有門道才見了鬼呢。


    否則的話,等到合同簽好,再把這頓飯當成慶功宴豈不更好?


    這叫本末倒置。


    既然順序錯了,一定有不好的事兒在等著自己。


    副總編輯也不是什麽擺設。


    大概率是為了用情麵拘著自己,讓自己不好意思翻臉罷了。


    由此可見,恐怕就連馮朝年自己也認為這件事很過分。


    實際上,當中午的飯口兒,寧衛民趕到明珠海鮮酒家,找到馮朝年和副主編的時候。


    這兩位正在一張桌子上對坐著喝悶茶呢。


    和大廳裏周圍杯觥交錯,說說笑笑的熱鬧環境,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冷淡狀態。


    這讓寧衛民更感覺到自己十有八九猜著了。


    否則的話,要不是要談的事兒感到難以啟齒,怎麽會這副興致寥寥樣子?


    尤其副總編那一副吃了苦瓜,像在生氣的表情,就更能說明問題。


    弄不好他也是來了之後,剛剛意識到自己被人當槍用了,這是跟算計他馮朝年鬧別扭呢。


    於是寧衛民過去直接落座,跟副總編打了個招唿後,壓根就沒給馮朝年什麽發揮的機會。


    直言不諱,開門見山的問,“說吧,馮總,非把我叫這兒來,有什麽壞消息告訴我?還把總編也驚動了,你這是怕我掀桌子啊?”


    果不其然,他這話一說,馮朝年還沒說話呢,副總編先急著撇清自己,證明自己的清白了。


    “寧總,今兒這事兒可跟我無關啊。我真就以為是大家吃頓飯呢。我來是聽說你要來,想著如今見你可不容易,打算好好跟你聊聊的。至於馮總和你之間的事,我事先壓根就不知道啊。這件事,您該怎麽辦怎麽辦,完全不用考慮我的情麵。”


    說完了,他就以一副義憤填膺的目光瞪著馮朝年。“馮總,待會您說事歸說事,可別把我扯進來。想當初,我介紹寧總和你認識,是覺得你辦事講究,希望你們雙方加強合作,都能更進一步。可如今你這事辦得可有點說不過去了,恕我不能給你做臉了。”


    好嘛,副總編此舉,無異於當場就選擇了站隊。


    而且還站到了與馮朝年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對立麵去了。


    可想而知,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馮朝年此時的心情是什麽樣的了?


    他大概腸子都悔青了,對方居然背棄自己如此的徹底。


    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請這位“援軍”來托底呢。


    甚至這種情況下,馮朝年都沒法打太極拳了,否則就更顯得虛偽。


    幹笑了兩聲,他才帶著避無可避的無限尷尬說出了一句話,“對不起,寧總,咱們說好的事恐怕不行了呀!我們總公司領導,專為你這兩張專輯的事兒找我談了話,這次他們的胃口很大!我也是沒辦法……”


    寧衛民心裏一跳,端著茶杯的手頃刻停止了。


    盡管已經有所預料,但這個壞消息還是他不願意聽到的。


    倒是副總編還真是給力,這時候居然還在秉公直言。


    “馮總,不是我說啊,你們真的過分了。既然是合作怎麽能不講信用呢?這件事我都看不過去……”


    “沒關係,你們公司是什麽章程?你說說,我聽聽。”


    寧衛民把複雜的心理活動隱藏的很好,都沒有表現在臉上。


    他冷靜地看著馮朝年,耐心地等他把話說完。


    馮朝年幾次欲言又止,看來真是矛盾糾結,滿臉無奈的表情。


    “我……我們公司,這次想要五十萬的管理費,每張專輯。而且發行的每盤磁帶要分一塊五的利潤。”


    說完了,馮朝年如釋重負,好像吐出了憋在胸口的大口淤血。


    接著,他就一鼓作氣,把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講了個清清楚楚,一直講到他現在麵臨的尷尬處境。


    反正已經開了口,他就幹脆說了個痛快。


    怎麽迴事啊?


    說白了,還是因為張嬙的那張首專,寧衛民賺的太多了。


    除了兩百萬最初發行的磁帶全部售罄,隨後還兩次,增發的二百五十盤磁帶也全賣出去了。


    寧衛民從中至少拿走了六百萬元的利潤。


    華夏唱片連同管理費在內,僅僅從中得到了一百五十萬元左右。


    尤其是在他們發現寧衛民是個單打獨鬥的獨行俠,而且是拿集體企業支票墊付的製作費。


    華夏唱片的高層就更認為寧衛民沒什麽背景,認為他是個可以隨意擺弄的合作夥伴了。


    於是一算計,就要敲竹杠了。


    至於寧衛民,聽到這個條件簡直要被氣笑了,他見過貪心的,但沒見過這麽貪心的。


    “馮總,你們總公司沒事兒吧?居然什麽都不出,隻憑一個音像版號就要拿走我兩張專輯七成的好處?憑什麽啊?要是這樣,那就別談了唄,我找別家去做。”


    “他們料到了你會這麽說。所以他們也說了,如果你換別家去做。他們就把你的情況告訴給和你合作的音像公司。而且還要舉報你在上一張專輯中問題,他們認為你開具的支票是集體性質的,不具備投資音像出版物資格的。屬於違規行為,是不當獲利。甚至認為有可能,你是背著皮爾卡頓公司進行的私人投資。所以也要向皮爾卡頓公司舉報你……”


    “這就真的是威脅了唄。”寧衛民這次真笑了,“我知道,你們公司的那些領導是吃準我單打獨鬥,以為我隨便可以捏咕呢。”


    說到這兒,他不屑地“切”了一聲,“不過,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其實他們的舉報我根本不在乎。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可以用日資企業的名義來和國內的音像出版社合作。而且不是小公司是有名的事務所。鬆本慶子來華拍電影的事你應該清楚吧?我可以借助這位大明星的事務所來簽約。意不意外,驚不驚喜?所以既然他們不仁,也就別怪我不義了。馮總,能不能請你帶句話迴去?我這人吃軟不吃硬,最厭惡的就是受到威脅。所以鑒於他們的惡劣行為,我們之間已經不存在合作基礎了,這兩張專輯我打算另尋合作夥伴了。我相信,一定會有許多音像出版社願意白拿幾十萬管理費的。”


    這話一說,無論是副主編還是馮朝年,全愣住了。


    因為他們萬萬沒想到,寧衛民會是以如此硬氣的態度來迴應。


    尤其是馮朝年,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極為糟糕的結果。


    盡管他也是被迫來給寧衛民施壓的,但如果真的把這事兒辦砸了,那他自己的事業前程恐怕也就走到死路上了。


    說白了,這件事既是一場針對寧衛民的犯罪,也是他自己的危機,處理不好,他也許是最慘的一個。


    馮朝年慢慢算計著,眼下最重要的麻煩,是寧衛民真的拋開華夏唱片,而不是其他。


    因此,他必須保住合作才行,他也不願意當背鍋俠啊。


    可他該怎麽辦?該怎麽辦呢?


    想來想去,他居然差點沒急哭了。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他隻有不顧廉恥地向寧衛民投降,開口央告了。


    “寧經理,寧總,我老馮是什麽樣的人你應該知道啊?我要說我願意這麽辦,那我是小狗子。我求求你行不行?咱們的合作再談談行不行?你隻要能讓我跟上峰交差。我都聽你的!”


    幾乎是不暇思索,馮朝年也叛變投敵了。


    至此,寧衛民才算是滿意了,話鋒又是一變。


    “這就對了。畢竟,我們才是親密的夥伴。怎麽能讓別人影響我們的關係呢?這樣,我衝著你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你按我的條件對上頭轉達。他們答應則罷,要不答應,那大不了散就散了唄。不過,你不用擔心。有我支持你,想必你就是被開除了,換一家音像公司幹也不難。這麽說吧,你去哪兒,我這兩張專輯就跟你去哪兒。要是你幫我介紹別家音像公司,能促成此事。一張專輯我謝你五萬塊,怎麽樣?”


    聽到最後,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十萬塊的重賞。


    於是本來就像落水之人伸手去夠稻草的馮朝年,再無猶豫。


    他斬釘截鐵的點頭,“好!”


    而副總編則對他露出了豔羨的神情。


    這個年代的十萬塊是什麽概念?


    那對普通人來說就是財務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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