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看到他注視著自己目光,熱烈、卻又帶了絲壓抑,就仿佛有無數話要說,卻終究還是無法開口。


    她一下想到了昨日兩家父母為自己和他剛定下婚期。再半年不到,她和他真就要成夫妻了……


    她忽然又有一種還置身夢虛幻感。


    江夔終於看到了明瑜,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看起來,謝醉橋已經比自己先一步勸迴了外祖,倒也省了她一番口舌。


    明瑜暗吸一口氣,朝他二人慢慢走了過去。


    “瑜丫頭,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江夔道。


    明瑜停了他二人麵前幾步之外,向一直注視著自己謝醉橋點頭微微致意,他這才仿佛驚覺了過來,有些倉促地微微側身避讓。明瑜立刻注意到他英挺麵龐上仿佛浮出了淡淡紅暈,心中忽然又有些想發笑,忙忍住了,轉頭看向江夔,笑道:“外祖找我做什麽?”


    “還不是安老頭!”江夔到了明瑜近前,神情看起來還帶了那麽點不甘,“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退讓,隻是誰叫他有醉橋這麽一個中我心意外孫!我一把年紀了,也不忍心看小輩這麽為難,索性大人大量,親自登門去哄那安老頭幾句。隻須得叫那安老頭也曉得我江夔外孫女到底如何,省得他以為是我厚著臉皮要倒貼著和他做親家!走,外祖帶你一道去會下那個安老頭!”


    明瑜有些為難,目光不自覺又投向了謝醉橋。他看起來已經恢複了平日從容之色,隻目光亮了些而已。看到她轉向自己,心中便漾起了一絲漣漪,柔聲道:“我外祖想見你。你去下,可好?”


    他聲音醇和而溫柔,又微微帶了絲請求味道,明瑜一下心軟得一塌糊塗,再不敢看他眼睛,慌忙垂下眼瞼,低聲道:“我……須得先跟我娘說一聲。”


    “叫丫頭去說便是。外祖帶你去,還怕丟了不成!這就走。”


    江夔嚷了一句,便往前去。


    明瑜曉得他是個急性子,隻好叫丹藍去找江氏說下,自己與春鳶跟了上去。


    安山也住南門謝府中。雖不過停留數日,隻謝夫人也特意收拾出來一個帶了上房幽靜小院。


    明瑜入了謝府,照了禮數,自己先去拜過謝夫人道明來意,這才隨江夔一道入了安山院子。謝醉橋雖與她已定親,卻也不好這麽一直大喇喇隨著她,避開了去。


    明瑜遠遠便聞到了一陣若有似無茶香,繞過個葡萄架,赫然見一個布衫老者正靠坐一張扶椅上,邊上薑鑄銅風爐上架著湯瓶,瓶口微微冒著熱氣,他正微微眯著眼睛待水沸,一副怡然自得模樣。


    “你個老鬼,我還道你氣得茶飯不思,原來竟躲此處這般逍遙自!”


    江夔到了近前,睜大了眼睛道。


    安山這才睜開了眼,瞥他一下,哼了聲道:“你當我和你一般小雞肚腸?”


    “我是瞧你外孫尋到我,再三央浼麵上,這才過來留你,你莫不識好歹。”


    安山聞言,眉毛一挑,整個人直起了腰板。


    他兩個一見麵,三句話沒說又要掐起來。明瑜也不理會,見茶壺裏水已燒到冒出了泡,便輕挽袖管徑直到了茶桌畔,取了兩隻尖足茶盞,放砂製茶洗裏滌過,再拿個茶瓢挑了些茶葉,見是岕茶,便照此茶泡法製了,待湯水瀝出泛了碧黃之色,倒了兩杯,這才笑道:“兩位老人家想來也口幹舌燥了,先暫且停住滋潤下喉舌,再慢慢辯駁可好?”


    安山這才仿似注意到了明瑜,扭頭看她一眼,遲疑道:“你……”


    “她就是我外孫女!特意帶過來讓你瞧瞧!”


    江夔得意洋洋道。


    明瑜忙朝安山見過了禮,又親自端了茶奉上去,笑道:“我外祖孟縣居了多年,我自小陪他身側,從未聽他說服過什麽人,唯獨時常提起安老大人。說老大人精研格致,天下無雙。我從前也曾習過老大人所著冊子,奈何資質有限,所悟不過皮毛。這迴老大人親下江州,務必請多留些時日,我還想多多請教老大人。”


    安山一怔,沒想到江夔背地裏竟會誇讚自己,斜眼瞥見他似有些尷尬,又見連這樣一個女娃也曉得自己著作,心中難免得意,方才不一下消去了不少,朝明瑜露出個笑,道:“你這女娃,比你外祖還要明理!他胡子一大把,卻隻鑽研著著怎麽拿假棋去蒙人寶貝!”


    明瑜見江夔眼睛又瞪了起來,忙笑道:“那事說起來,原本確實是我外祖不是。隻我曉得他這些年又打出了不少棋譜,當中不乏精妙之局,時常歎息沒有對手,一直眼巴巴等著老大人告老來訪。如今老大人來了,何不到我外祖白鹿齋中,你二人逢晴往西嶺山訪僧觀景,逢雨廬舍中煮茶下棋,悶了再鬥鬥嘴,豈不有趣?”


    安山撫了下須髯,嗬嗬笑了起來,點頭道:“不錯,不錯。你這女娃不但生得標致,說話也有些意思。怪道我那個呆醉橋,竟會為了你不惜吃他爹一頓皮鞭。”


    這迴卻輪到明瑜驚訝了,遲疑道:“他……”後麵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他爹剛迴時,火氣大了些,罰他跪宗房裏抽了一頓。我不,若話,倒也可以攔下。”安山隨口道,又轉向江夔,“江老兒,我看你外孫女麵上,今日就不和你計較了。”


    江夔哼了一聲,徑自去倒茶。安山心情仿似大好,看著明瑜笑眯眯道:“瑜丫頭,你方才一直叫我什麽?”


    明瑜臉微微一熱,朝他叫了聲“外祖”。安山看了眼江夔,哈哈大笑起來。


    江夔不甘示弱,立刻道:“你那個外孫,早也不知道叫了我多少聲外祖了,我一樣沒虧!”


    兩個老友至此總算是化幹戈為玉帛了。明瑜又陪著看他二人下了局棋,此時聽說她來了謝銘柔和謝靜竹找了過來,明瑜拜別了兩老,到她房中。


    她心中還記掛從安山口中聽來那消息,方才有心想再問個清楚,卻又開不了口。此刻尋了個空,便悄悄朝謝靜竹再打聽。


    謝靜竹記起從前自己哥哥叫她不要對明瑜提起,這才一直忍著不說。見她已經曉得了,便也把哥哥話給拋開了,道:“我外祖說確實,也就是一個半月前事。爹一迴家,就發了老大脾氣,罰哥哥跪了宗房裏,叫他自個脫了衣衫抽他後背。我爹氣極了,下手重,本是要抽一百下,我躲門外,眼見他後背便似被抽開了血花,他又是個倔強,就是不開口求饒。那一鞭鞭便似抽我心上,我都看得要哭了,實受不住,這才衝了過去替他說了幾句話。幸好我爹聽了我話放過了他,又罰他跪了一個時辰,養了好多日才好了些,如今大約疤痕還沒消去。要是真抽滿一百下,都不知道成什麽樣…………”謝靜竹想起當日一幕,還是心有餘悸。


    “對了阮姐姐,我哥哥還特意叮囑我,叫我不要告訴你,大約是怕你曉得了難過。我本也不說,隻看你既然已經曉得了,便跟你說下。我哥哥……他真把阮姐姐你看得極重……”


    謝靜竹猶豫了下,終於補了後一句。


    明瑜心中便如打翻了個五味瓶,想起今早意園中見到他時候,他滿臉驚喜,笑容燦爛,那時她,真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為自己受過這樣體罰,偏他還不願讓自己曉得。


    “你哥哥……真是……”


    她低聲喃喃道,卻不曉得該說他什麽好。


    謝靜竹歪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阮姐姐,我哥哥雖沒說,隻我也曉得他心裏一定極想和你單獨處一下。從前我自然當不曉得。隻如今你們都定親了,你和他尋個機會見下麵可好?我猜他一定有好多話要和你說。要不然再過兩日,我們就又要迴京。下迴再見,可就是半年後了。阮姐姐,你就可憐下我哥哥吧……”


    謝靜竹抓住她手,撒嬌般地搖晃個不停。


    明瑜腦海中又浮現出他看著自己時那熱烈卻又壓抑目光,被謝靜竹說得臉一下飛紅,心怦怦直跳,猶豫了片刻,終於微微點了下頭,低聲道:“我跟他道聲謝也好。”


    謝靜竹眉開眼笑,想了下道:“我哥哥這些天都還住瑜園裏。明日我們要隨爹去拜祭母親沒空,那就後日,我尋個由頭說要去瑜園玩,邀你一道過去。”


    二人說定後沒片刻,春鳶便過來道老太爺要走,明瑜起身告辭。被送出去短暫功夫間,見謝醉橋口中與自己外祖道別,眼睛卻一直望著自己,神色間悵惘之意遮也遮不住,心中忽然感動,臨上馬車時候,忍不住迴頭朝他笑了下。被江夔眼尖發現,聽他咳嗽一聲,慌忙扭頭鑽進了馬車。


    馬車往阮家而去,江夔搖頭歎道:“真當是女大不中留。”


    明瑜前世雖有過一段往事,隻似這般甜蜜心境,卻實是此刻才體驗到,臉禁不住漲得通紅,小女兒嬌態一下便湧了出來,靠了江夔身邊低頭不語。江夔哈哈大笑,拍了下她手,道:“莫羞,莫羞。醉橋實是太合我心意。若非是他求親,外祖真還不願將你這般早便許人了呢。”


    謝醉橋目送阮家馬車遠去,想到過兩日自己便又要隨父北上,自己雖已與她定親,成親卻是下半年事。隻怕方才別過,下迴再見就是婚禮之時了。眼前又浮現出她方才迴眸一笑,心中一陣甜蜜,又有些悵惘,定定立了片刻,直到看不見馬車了,這才往裏而去。


    “哥哥。”


    他正要去尋外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謝靜竹聲音,迴頭笑道:“有事?”


    “哥哥……”謝靜竹到他身邊,歪著頭笑眯眯道:“我若是幫了你個大忙,你該如何謝我?”


    謝醉橋見平日文靜妹妹此刻也露出了俏皮樣,不禁笑道:“先說來聽聽,什麽樣忙?”


    “附耳過來!”


    謝靜竹朝他招手。


    謝醉橋見她神神秘秘,忍住了笑意,果真俯身下去。


    “哥哥,我邀了阮姐姐後日陪我一道去瑜園,你到時記著要迴避。”


    謝靜竹一本正經道。


    謝醉橋一怔,等看到謝靜竹眼中閃耀著笑意,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怔怔立著不動,心跳一陣加速。


    謝靜竹當他真被自己嚇到了,忙又道:“方才沒跟你說實呢,哥哥別罵我。實是我不忍叫哥哥又空走這一趟江南,這才求了阮姐姐後日陪我過去。她應了我呢。哥哥到時候見了她,趕緊把要說話都說了。”


    謝醉橋壓下心中激動,終於伸手過去,輕輕揉了下她額發,笑道:“鬼丫頭,哥哥記住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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