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楚天涯特意留意了一下在座眾人的表情,尤其關注了白詡。


    大家的反應大致相同,有驚愕有意外,唯有白詡,雖是不動聲色麵沉如水,眼中卻露出一抹機鋒,仿佛是在說:果然不出所料!


    楚天涯心裏就在笑,白詡明明想到了這一層,自己卻不肯說出來。卻要假借我這個“外人”的口來講,分明是為了避嫌,怕討了兩位大寨主的不快。也罷,我就和他演一出雙簧也是無妨。這小子有意拉攏我和他站在同一陣營,我又何樂而不為?


    “既是聖旨,豈會有詐?”關山發話了,語氣倒是平和,完全是一種商議與探討的口吻在發表自己的見解,他說道,“君無戲言,什麽事情都可以使詐或是開玩笑,唯獨聖旨不能。這上麵黃帛金批的寫得很清楚,已經赦免了王稟與楚天涯等人之罪,並要加封你們幾位太原守戰的功臣和我們太行諸寨的首領,並許下承諾,讓我們繼續留守太原,抵禦金人。這難道不是兩全齊美麽?誠然我等並非是貪功好利要圖求什麽官爵俸祿,但是外敵當前大局為重,為了保境安民就算是犧牲性命也是心甘情願,暫時放下前嫌與官府通力合作,又有何妨呢?”


    “是啊!”焦文通也說道,“雖然焦某對官場與軍隊裏的腐敗與墮落已經深惡痛絕,對朝廷也失去了好感與信任,但是值此國家危難之際,我也隻好拋下私怨,願意為國出力、保境安民。做不做官,都不打緊。隻要還讓我們留守太原、抵禦金兵,那焦某也就認了!”


    薛玉沉默,蕭玲瓏眼瞼低垂目不斜視,湯盎在那裏輪著眼睛左看右看,憋不出一個屁來。


    楚天涯略微一笑正待說話,他旁邊的何伯突然站起了身來,“我出去透口氣,你們慢慢談。”


    “師父!”焦文通急忙起身走到他身前,“你老人家也賜教我等晚輩幾句吧?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麵前,正是需要你這樣的德望老者來指點我們。”


    “指點個屁。”何伯冷笑一聲,耷拉著三角眼環視了眾人一眼,甕聲道,“我懂的,我家少爺都懂;我不懂的,我家少爺也懂懷抱玉如意,還求什麽泥菩薩,問他就行了!”


    “這”焦文通頓時愣了,臉色有點掛不住。


    “師兄,就不要為難師父老他人家了。”薛玉說道,“就聽楚兄弟說說高見吧!”


    何伯的脾氣,做徒弟的焦文通自然清楚,他苦笑點了點頭,“那就請師父先去歇息片刻,稍候徒兒再來伺候。”


    “忙你的。”老頭子有點不耐煩的悶哼了一聲,大搖大擺的就走了。


    焦文通不禁有點尷尬,對薛玉道:“師弟,師父他老人家仿佛是對我不甚滿意,也不知焦某做錯了什麽?”


    “不知道。”薛玉搖頭,“師父就是這麽個脾氣,你莫非第一天見識?”


    “罷了,稍後焦某自去請罪。”焦文通苦笑一聲,迴到座位上說道,“大哥,不如就請楚兄弟說說他的高見?”


    “正好,願聽楚兄弟指點。”關山笑逐顏開的道。對楚天涯,他一見如故,而且比較器重。


    “多謝二位寨主。”楚天涯抱拳謝過,暗暗的深唿吸,心中在仔細的組織言語。


    何伯的突然退場看似是個無厘頭的插曲,卻無形之中鬥然抬高了楚天涯在眾人心目標的價碼,尤其針對焦文通。相比於平易近人的關山,其實焦文通更難被說服與打動。因為他的性格裏這樣四個字傲氣淩雲!


    雖然他對楚天涯沒有成見,還算略有好感,但這不代表他會接受一個年輕後輩與山寨外人的遊說。如果他真的很好說話,也就不會跟關山耗到今天才稍稍有那麽一點妥協了。


    何伯的良苦用心,楚天涯自然明白,因此他必須萬分的珍惜眼前這個直抒己見、影響焦文通等人的重要機會。


    或許眼下的這幾分鍾,就關乎著自己和無數人的命運,就是改變一段曆史,也說不定。


    “君無戲言,誠然無錯。正因如此,我才看出聖旨有詐。”楚天涯用了這樣一句自相矛盾的開場白,果然一下就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言下何意?”焦文通眉頭深皺細撫長須的道,“楚兄弟,你這話有點自相矛盾了。”


    “看似矛盾,實則合理。”楚天涯不急不忙的說道,“第一,聖旨最該提到了一件事情,沒有提。”


    “什麽事?”


    “索要完顏希尹!”


    眾人一怔,“對!”


    楚天涯說道:“不難想像,以金國人一貫的作風,他們肯定會對我們的朝廷施加壓力,迫使他們交還完顏希尹這個重要戰俘。但是完顏希尹是在七星寨的手中,既然朝廷已經下旨招安七星寨,又對眾位頭領加官進爵了,為何就不提一提交出完顏希尹的事情呢?交出這樣重要的一名戰俘,可以當作是眾位頭領進獻給朝廷的大禮之一,禮尚往來投挑報李。這本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是麽?但是,官家為何不提?”


    “我來迴答。”白詡突然接話道,“不是官家沒有提,而是在另外一封聖旨裏提到了。那就是,給許翰的聖旨。也就是說,官家給許翰的聖旨不能讓我們看到;但是,給我們的聖旨卻經過了許翰之手。那也就意味著,官家對許翰還另有吩咐,卻要瞞著我們。因此,這其中必有貓膩。”


    “軍師睿智!”楚天涯讚許的點頭,正色說道,“具體官家對許翰還有什麽特別的旨令,我們不得而知。既然是不想讓我們知道的,可見不是對我們十分有利的事情。否則,官家為何藏藏掖掖呢?”


    “或許,隻是一時疏忽?或者,這樣的國家外交大事,不足以與我們相論?”焦文通說道,“許翰的使者上山來,倒是著重提過完顏希尹之事。可見,官家並沒想真的要欺瞞我們。”


    “好,權且就當是一時疏忽。”楚天涯麵帶微笑的繼續說道,“還有一處重大的破綻,不知各位發現了沒有?”


    “什麽破綻?”


    蕭玲瓏突然冷笑了一聲,“聖旨當中,對我隻字未提。”


    “對。”楚天涯說道,“當初完顏宗翰圍城之時,入城宣旨讓太原投降的路允迪所攜的那份聖旨上,白字黑字的寫著要太原交出遼國餘孽、飛狐郡主。當時我就奇了怪了,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官家與朝廷是怎麽知道蕭郡主在太原的呢?後來我一想就明白了。當初完顏宗翰曾經追了蕭郡主一千多裏而沒有得手,在打聽到蕭郡主的消息之後,就托人去了東京,將索要蕭郡主的事情拜托給了正在圍困東京的完顏宗望,讓他通過外交的手段捉拿蕭郡主。蕭郡主身份特殊,她既是遼國郡主,又是完顏宗翰鐵了心要的人,還是太原守戰的有功之人與七星寨的頭領之一。可是這一次,朝廷來的聖旨上逐一提到了諸位寨主的名字,就連楚某這個無名小卒也旨上有名,卻對蕭郡主隻字未提。這合理嗎?”


    焦文通的眉頭皺了起來,表情變得沉寂且嚴肅。


    關山說道:“我想,可能是官家也覺得有點尷尬。一來,他此前為了解除東京被圍之危,權宜之下不得已出賣了太原、獻出了蕭郡主;現在蕭郡主卻是有功之人,按理說應當封賞。但她既是女流又是遼國郡主,更是金國盯死了的人。官家是賞也不是、罰也不是,因此隻好假裝疏忽,不予提及。”


    “一次可能是疏忽,兩次或許是巧合,但如此還有第三個破綻,那就真的隻能說是暗藏禍心了。”楚天涯說道。


    “還有什麽破綻?”眾人不由得驚訝道。


    “第三處破綻最明顯,就是關於我啊!”楚天涯笑道,“諸位頭領都是太行山的抗金英雄,王稟父子是護國有功的大將,為了維持大局穩定、照顧軍心民意,予以招安重賞或是破格法外赦罪,都算說得過去。但是,有什麽理由要赦免我呢?我既沒官爵名祿,也不是義軍首領,區區一介小吏出身,又最招完顏宗翰忌恨不是我瞎編,我曾經轉托路允迪之口痛罵完顏宗翰並向他發出了赤裸裸的挑釁!完顏宗翰有什麽理由忘記我?大宋有什麽理由要赦免我?在現在的大宋與金國的兩國邦交之中,不交出一兩顆人頭來,肯定是無法讓金國平息怒火的楚某這樣的肖小角色,不正是最合適的人選麽?換作是任何一個稍稍有點頭腦的人,都絕對不會赦免了楚天涯的!”


    “難道不是因為官家看到你與王家父子還有我們,關係都很緊密,才特意對你法外開恩?”焦文通說道。


    聽到這話,楚天涯當場就想笑,但總算忍住了沒笑出來。


    隻這一句話,便暴露出了關山這個豪氣幹雲的英雄好漢,在政治上的短視與幼稚。


    “小生來說兩句。”白詡適時的接過了話,也算是給關山解了圍圓了場,他說道,“其實楚兄的意思我明白,凡此三處破綻,都指向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一次官家與朝廷,實在是太過大度,太度得都有點失常了。既不索要完顏希尹也不提及蕭郡主,更是破天荒的赦免了楚兄弟這個最該派去送死的戰犯。正如楚兄所說,偶爾一次可算疏忽,一而再、再而三的話事有反常必為妖,隻有這一個解釋了。”


    “那你認為,官家與朝廷的真實用意是什麽?”關山臉色凝重的問道。


    “還是楚兄發表高見吧!”白詡又縮了起來。


    楚天涯笑了一笑,不急不徐的朗朗道:“綜上所述,楚某認為聖旨的過分大度與寬容,恰恰是暴露了官家的別有用心。官家或許真的是想招安太行諸寨,但是絕對不可能放過楚某與王稟、張孝純這幾個重要的戰犯。因為我們奪取軍權自主抗金的事情,已經觸及了趙宋官家的底線,他是絕對不會容許天底下任何人幹出這樣的事情的,不管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這事既然已經發生,若不殺一儆百,官家都會認為從此大宋無以立國。再說了,太原這裏還攤上了三條重要的人命,童貫、劉延慶與耶律餘睹。這隨便哪一個的死,都可算是驚天巨案。你說,朝廷能不追查麽?金人能不借題發揮、對官家與朝廷施壓麽?”


    “有道理。”關山與焦文通異口同聲的道。


    “太多的含糊其辭與貓膩夾雜在這聖旨之中,隻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官家,或者說是許翰,隻是想要先穩住我們,不讓我們生疑。在招安大事完成之後,再行秋後算賬。”楚天涯微微一笑,“當然,楚某肯定是死路一條,我早已心中有數。至於官家還對許翰下達了什麽密令、要在招安之後再行解決哪些人物,我就不好妄自猜測了。大家各自尋思一下,哪些人觸到了官家與朝廷的痛處與底線,哪些人最招女真人忌恨,那就多半已經在官家和許翰那裏判過了極刑。”


    “小生雖然籍籍無名,但黃龍穀一役由我策劃,打得完顏宗翰威風掃地顏麵盡失。現在他們或許還不知情,但隻要完顏希尹一迴去,小生必死無疑。”白詡搖著扇子微笑道,“或許小生不像楚兄弟那樣大名遠揚,但小生的結局也不會比你好到哪裏去,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蕭玲瓏冷笑一聲,“誰能擔保那昏庸的官家不會把我當奴婢一樣的捉去送給完顏宗翰?話不多說了,我死不降宋!”


    薛玉本是一直沉默,這時也忍不住說了一句,“楚兄是我恩人和兄弟,蕭郡主與我情同兄妹,在座諸位的性命也都比薛玉重要傷我兄弟者,死!”


    焦文通發出了一記深深的歎息!


    關山眉頭深鎖臉皮都繃緊了,一時也沒了言語。


    “大哥,現在咋辦哪?”湯盎急躁的問道,“你別聽了外人一通胡說八道就耳根子軟,你老人家要是決定了,俺就跟你赴湯蹈火!”


    “不能再這樣爭執猶豫下去了。”關山鬥然站起身來,目露精光神色凜然的大聲道,“楚兄弟的話不無道理,但是關某認為,現在可能是七星寨找到真正出路的唯一機會。雖然風險很大,但關某也願試上一試當然,關某不會讓在座的任何一人先去冒險。關某願意帶上一部分兄弟先行接受招安。待查明真相、事實明朗之後,再來上山搬請各位兄弟下山!”


    眾皆愕然!


    看來這一次,關山是真的下了決心,必須要走出這突破性的一步。


    焦文通也站了起來,“大哥,那楚兄弟與蕭郡主怎麽辦?小弟也認為,朝廷可以放過任何人,唯獨不可能放過他們!”


    “就請二位去先去孟德所在的青雲堡暫避一時。”關山斬釘截鐵的說道,“等我歸附官府之後,關某自會使盡全力為他二位脫罪。如若實在不能再作決斷!楚兄弟、蕭郡主,非是關某刻薄寡情,為了全寨上下數萬人的生死攸關,關某隻好出此下策!”


    “在下理解。”楚天涯點了點頭,心中還暗籲了一口氣:也罷,看來七星寨這裏的確不是我久留之地了。關山這一迴是動了真格其實這樣也好。或許,他早該有所決斷了!隻是這個方式略顯得個人英雄主義了一點,大有“風瀟瀟兮易水寒”的味道。


    蕭玲瓏站起身來點了點頭,“我早已把七星寨當作了我的家。雖然我不想再一次背景離鄉,但是,眼下的確是沒有了更好的辦法。為了顧全大局,我願意按照大哥吩咐的去做,暫且去西山避上一避。”


    薛玉和白詡也都沒了話可說。關山今日表現得如此堅決,顯然是有備而來,而且已經下了最大決心。


    “大哥,俺陪你去!”隻有湯盎跳了起來。


    “安心呆在山寨,誰也不用跟去。”關山將獨臂一揮,“關某至擔任寨主以來,從無建樹,也沒有為眾位兄弟謀得半點好處。今日,就請諸位兄弟不要相勸,成全關某一迴。就讓關某,先去替眾家兄弟們探個路、打個哨。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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