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京城一片風平浪靜。


    年底這段時間,京城天天都在下雪,大地被冰雪覆蓋,好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百姓很少出門,京城內幾個熱鬧的早市和晚市都停了,連朝廷事務也都盡量延後。


    百官考核推遲到了正月,赴京官員隻能暫時落腳於驛站、會館、旅店或提早在京師置辦的私宅,等候來年年初考核結果。


    這段時間,謝遷的日子過得很滋潤。


    他的小院,每天都賓客盈門,尤其在年底大批等候考核的官員滯留京師的時候,一些曾同殿為臣亦或者在科舉中的同年、他擔任考官時的門生都前來拜訪,若是換作平常時候,謝遷未必會接見,但現在謝遷身為首輔負責朝堂穩固,皇帝不見朝臣,他就要站出來,教導官員們忠君體國。


    每天他會見的大臣有幾撥,每次見麵大概半個時辰左右,遇上一些故交,謝遷甚至會留人用餐。


    在這些人中,有一人身份很特殊,就是之前剛被委命為三邊總製的王瓊。


    大明邊官需要迴京師述職,王瓊這次到京城來主要是匯報西北軍政事務,同時跟朝廷要錢要糧。


    因為王瓊上任時間不長,朝中地位又明顯不及沈溪和楊一清,使得他在處置西北邊事上束手束腳,王瓊到京城後立即設法跟戶部溝通,但戶部給出的反饋意見是府庫緊張,無能為力。


    王瓊擁有高超的政治手腕,隱約嗅出是內閣卡住不給西北調撥錢糧,隻好到座師謝遷這裏來求助……王瓊於成化二十年登進士時,謝遷正是同考官。


    曆次對韃靼戰爭中,王瓊基本沒有出現在第一線,雖然官越做越大,但威信不足,不過王瓊是謝遷欣賞的“門生”,年紀輕輕,前程遠大……雖然王瓊本身已經四十多歲了,謝遷還是抽出時間接見。


    “……之前兩年,劉閹利用權勢將西北府庫錢糧調撥京師,以至於地方府庫空虛,頭年又發生安化王叛亂,如今寒冬臘月,三邊兵士缺衣少糧,此番學生迴京,特地跟戶部談事,望恩師能代為轉引……”


    王瓊見謝遷後,以學生之禮參拜,畢恭畢敬。


    謝遷心安理得領受參拜,卻臉上卻沒有表現得太過熱切,歎息道:“德華,這大明府庫,因姓劉的權閹折騰而空虛,你又不是不知,這秋糧上來,很多都是在補過去兩年虧空,想在短時間內讓府庫充盈,可不是什麽易事,各地府庫都在緊張狀態,朝廷顧此失彼,隻能讓各地自行解決。”


    倒不是說謝遷有心難為人,完全是因為沈溪的緣故,他不能把錢糧調撥給王瓊,隻能用一種冷漠的態度對待此事。


    王瓊語氣迫切:“西北邊關重地,到底不同於中原和江南,這邊軍屯田產出,實在難以跟魚米之鄉相比。”


    謝遷搖頭:“德華,你莫要忘了,這中原之地一直不清靜,有好幾撥匪寇縱橫山河之間,朝廷接連派出人馬平叛,地方上征繳不上糧食,兼之水災和旱災不斷……你當朝廷現在的日子好過?這京師內百官俸祿,都已拖欠半年之久!”


    王瓊一愣,他沒想到謝遷會跟他倒起苦水來,悲切之情溢於言表。


    好像現在大明京師這些官員正在水深火熱中一樣。


    王瓊心想:“誅劉瑾又沒有掀起太大風波,基本上算是平穩過度,聽說太倉內糧食已經生蟲,怎麽到了謝中堂這裏,情況卻大相徑庭呢?之前劉瑾是貪婪,但治國能力還是有的,斷不至於讓各地出現如此巨大虧空……到底是誰假借劉瑾名義,克扣地方糧草?”


    王瓊這個人不簡單,後世將他與於謙、張居正並列明朝三重臣,其才識和能力要比謝遷高出一大截。


    王瓊除了軍事才能卓絕外,在治理民生方麵也有建樹,他明白一件事,就是劉瑾雖然權勢滔天,但其當朝時大明國勢整體還是蒸蒸日上,西北地方府庫存糧很多。


    隻是劉瑾改變之前的存糧製度,把錢糧調到京師來統一存放。


    王瓊本以為迴京就能把這批運過來的糧食要迴去,結果卻被告知因為劉瑾當朝而出現巨大虧空以至於原本應該存在的糧食不翼而飛了。


    這迴答怎能讓王瓊滿意?


    王瓊問道:“謝中堂就沒辦法跟戶部的人知會一聲?來年不是說西北還有一戰?”由於情急,王瓊對謝遷的稱唿不知不覺變了。


    謝遷聽到來年的戰事越發來氣,道:“都是傳言,或者是劉瑾當政時的一些舊事,來年平穩過去便可,談何出兵塞北?德華,你素來知分寸,這件事休要再提,否則老夫這門你休要再進!”


    ……


    ……


    王瓊在謝遷那兒吃了癟。


    雖然王瓊提前有預料,但他迴去後還是心有不甘。


    王瓊可不是那種輕易就服軟的人,他比王守仁等人更有優勢的地方,不單純是老成持重,更因為他能統籌和兼顧大局,在他的治理之下,西北已將安化王叛亂的影響降到最低,這次他到京城來,也是抱著不達目的不迴頭的信念。


    “……謝中堂明顯是在迴避問題,或許朝中主流官員不支持來年那場戰事,所以故意克扣邊關兵馬的糧餉和物資,現在似乎隻有跟主戰派聯絡,才有可能把這批糧食物資拿到手……”


    王瓊很快意識到,自己要達成目的,隻有去找前三邊總製沈溪一途。


    “……在朝中這麽多人中,主戰派的絕對代表非兵部尚書沈之厚莫屬,他雖年輕氣盛,但在邊關的建樹比任何人都高,甚至當初馬尚書和劉尚書也不及於他,他迴京城後,先鬥劉瑾,後鬥外戚,如今功成身退,在家養傷,韜光養晦。聽說他還在籌措軍餉物資,若我拿西北府庫的事情求助他,他必定會相助於我……”


    臘月二十七這天,王瓊親自到沈溪府上拜訪。


    因為提前投遞了拜帖,沈溪已經知道王瓊要來,對於沈溪來說,王瓊算是一個重量級賓客。


    沈溪並沒在自己的病房會見王瓊,而是在書房,主要是為了體現對王瓊的尊重,盡管他還是要裝出傷情未愈的假象,但在精神層麵上,他可不想輸給王瓊,這畢竟涉及到威信和主次的問題。


    沈溪設想中來年的那場戰爭,可是需要西北軍民全力配合,他必須要給到訪的賓客一種信心。


    王瓊見到沈溪後很客氣,他沒有拿出同僚或者是過來人的姿態見沈溪,而是以下屬的身份沈溪行禮。


    沈溪自然不會托大,二人見禮後落座,王瓊上來把來意表明:“……在下是為西北府庫存糧不足之事而來。”


    沈溪點頭:“德華兄來京城之前,可有見過伯安?”


    “嗯。”


    王瓊點頭道,“路過宣府,自要將宣府府庫的存糧物資情況詳細問個清楚,還跟伯安有過夜談,他跟在下說過,到京城後,可以先到戶部和謝中堂那裏碰碰運氣,若是不成的話,隻能試圖麵聖了。”


    沈溪笑道:“那德華兄為何又來見我了呢?”


    王瓊道:“見過謝中堂後,我察覺到他所言遮掩的意圖很明顯,便知朝中大多數官員對來年西北用兵持否定態度,這也是朝廷借口無糧的根本原因,在下知道沈尚書這幾年經營西北頗有建樹,希望來年輔助沈尚書用兵,特來求情。”


    沈溪搖頭:“求情談不上,在下也正為西北用兵缺少軍糧而煩憂,實在是朝中阻力太大,朝廷甚至還給西北定下自行籌措軍糧的任務,卻被在下駁迴,主要是在下知道西北日子不好過。”


    王瓊麵色陰沉,顯然二人在西北問題上有很大的共通點。


    沈溪感覺到,王瓊似乎有主戰傾向,於是趁機問道:“軍糧的事情,暫且不說,德華兄對於來年這場戰事,有何看法?”


    王瓊想了下,隨即無奈地道:“其實在下並非主動迎合沈尚書,隻是這草原上的形勢變化很快,達延部已經再次平息韃靼內患,逐步形成大一統的局麵,若不斷了他們內部聯合,則未來數年甚至上百年,西北邊防永無寧日。”


    沈溪聽了王瓊的話,便感受到什麽是見識。


    跟一個懂行的人說話,自然輕省很多,沈溪道:“在下的想法跟德華兄不謀而合,這一兩年乃是最好的機會,不求取得多大的勝果,最好是促成韃靼內部再次分裂,隻要草原部族相互廝殺,這邊境的境況會好上許多,那時朝廷無論是采取懷柔政策,還是武力相脅,都比現在更好。”


    王瓊點了點頭,他望著沈溪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惺惺相惜。


    不過王瓊也明白,未來這場戰事,他幫不上太大忙,最多是搞搞後勤工作,統領三軍的事情還是要由沈溪來做。


    沈溪道:“德華兄幾時迴三邊?”


    “年後……可能要到正月底才出發。”王瓊道。


    沈溪搖頭:“未必需要那麽晚,我找機會帶你去見見陛下,想說什麽,當麵跟陛下說清楚,有陛下相助,從京師府庫調撥糧食應該不算難事,隻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你能得到的錢糧,比你預想中要少上許多!”


    ……


    ……


    王瓊跟沈溪見麵,所提基本都是錢糧軍資的事情。


    從沈溪這裏王瓊是拿不到錢糧的,不過沈溪可以帶他去見皇帝,這對王瓊來說便等於是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對於一個臣子來說,見到君王就是一種榮幸,至於是否能要到錢糧反而是次要的問題。


    沈溪送王瓊離開後,深切感覺到西北目前遭遇的困境對於來年的戰事無異於埋下一根釘子,朝廷在糧食物資上盡力克扣西北軍隊和地方的用度,置三邊和宣大之地的將領和百姓的利益不顧,這對爭取民心並無幫助。


    “……謝於喬做得很絕啊,不給錢糧,甚至連供應邊軍和地方應有的錢糧也竭力拖欠和敷衍,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解決西北物資危機的話,很可能官兵們便會先打退堂鼓,來年這場戰事就算強行實施,也會帶來很多不確定因素,那時就是我在自掘墳墓了……”


    沈溪本想寫信給謝遷,或者是上疏陳明這件事,但想到如今內閣跟司禮監之間相互勾連,沈溪便感覺倍感無力。


    他沒有去爭取張苑,使得張苑跟謝遷打成一片,這也意味著現在朝中什麽事,除非朱厚照能出麵給予幫助,否則兵部任何的請求都是可能被謝遷給駁迴。


    謝遷完全占據了主動權。


    沈溪斟酌之後,覺得不應該去跟朱厚照說,自然也不會去哀求謝遷,這兩種方式都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謝於喬就等我服軟,一切都聽他吩咐行事,所以去找他的意義不大,他絕對不會給予我任何方便,反而我去了會讓他更為囂張,覺得我離開他什麽事都做不成,至於陛下那邊,去說了又有何用?之前已經應允軍糧物資需要自己籌措,現在卻幫王瓊去討錢糧,等於說是在打自己的臉,實在是不可取……”


    沈溪仿佛在麵對一個死局,這跟與劉瑾相鬥有極大的不同。


    現在等於是跟謝遷拔河,誰能獲勝尚未可知,至少現在謝遷占據了道義和朝堂上的絕對優勢,任何人挑戰謝遷的權威都是自取其辱,而沈溪也感覺到自己之前的一味退讓,給了謝遷一種底氣,把手裏的主動權拱手讓人了。


    “……隻能把從商賈手中籌措錢糧的事情提前,不過短時間內解決西北地方出現的糧食和軍餉危機太過困難,下一步看看如何從南方調運糧食過來,這就要考驗之前所建立的商業網絡,難道說要讓我自己墊錢來幫朝廷解決危機?”


    沈溪很是著惱。


    他感覺到惠娘剛從南方給他調運來的銀錢,都要花出去了,等於說自己賺來的錢,白白搭給朝廷,而且全填進去都未必會夠。


    可氣的是還沒人領情,為了自己的政治抱負,就需要背後有強大商貿體係的支持,這也讓沈溪更加堅定要在大明朝開展工商稅改革的決心,在沈溪看來,隻有工商業發展起來,才能促進科技進步,反饋到工業上,那時農民才能從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走出來,大明才能走出千百年農業社會停滯不前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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