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柳貞吉去跟周容浚說戶公公走了,她也親自去跟皇帝說了。


    周容浚聽了半晌無話,完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又是再無聲響。


    皇帝那聽了之後黯然道,“難為他這些年了。”


    柳貞吉說完就走了。


    她跑個腿,報個信,當是為戶公公盡點心。


    其實說到底,她也沒什麽好說的。


    他是奴,他們這一群人是主。


    對得住,對不住,沒有那麽好分明。


    隻能但願如果還有下一世,他不再是奴,有好的人生,遇上好的人,得以補全這一世的辛勞。


    **


    世事人物更疊的腳步從來不停,有人長大,就有人老去;有人出生,同時就有人在死亡。


    裕渝一個人帶著人迴了獅園,把妹妹和長殳帶迴來後,柳貞吉看著已有擔當的兒子,就那麽猛然之間,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曾經那個喜歡扮可憐的二八少女,已經消失在了過去的時間裏。


    她甚至都不太記得,自己曾經有那麽輕快的時候,那時候,就算孔氏每天打罵她,她都能笑嘻嘻地鑽進她的懷裏,再得孔氏一句小混帳,她還能樂不可支地笑。


    而現在,竟是有一些身不由己了。


    不僅是世事的身不由己,還有命運給予她的。


    她一路不斷得到,眼看著,也要一路失去。


    萬皇後走了,戶公公也沒了,還有她的母親,長殳……


    在她生活裏印下重重痕跡的,她要眼看著,他們一一離去,尤其母親與長殳,要是失去他們,她人生中,不可能再遇到像他們那樣對自己好的人。


    愛她的人,失去一個,就會少一個。


    這讓人如何能不悲傷?


    與戶公公聊得來的小女兒,想來怕也是如此。


    辰安迴來後,夜夜都睡在父母的寢殿,睡了三四天後,她又抱著她的小枕頭,迴她與哥哥的宮殿裏去了。


    她來,她走,都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柳貞吉看著女兒,迎上她那清朗明亮的雙目,就知道這一次,辰安還是不需要她多加過問。


    她也就不問了。


    周容浚與周辰安卻沒有這樣不用言語,也能明了對方心意的默契,在當夜迴來得知女兒迴了自己的寢殿後,他自己提了燈籠,去了隔壁兒女的寢宮。


    他迴來得晚,辰安已經睡了。


    不過宮門被打開的那刻,那一聲聲響,還是讓她醒了。


    她聽到她父親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在輕聲地叫她,“娃娃?”


    那是她母親私底下叫她的小名,她父親最愛學她母親,她叫她和哥哥什麽,他總愛學了去,比母親都還要愛叫他們。


    他是個好父親。


    這幾夜她睡在他們那邊,起夜都是他抱了她下床,交給姑姑。


    “父王,我在。”辰安嘴角有了點笑。


    她這世過得不錯。


    想來,每個人,都會遇到好事情,哪怕這一世不能,下一世也會的。


    戶公公想來就會如此,這輩子他過得糟糕,下一輩子,老天爺還是會彌補他的。


    就像老天爺彌補她一樣。


    周容浚推門而進,一進去,其後的內侍領著人快步點了燈,他把小女兒撈到懷裏坐著,拿被子蓋住了她,這才問,“能一個人睡了?”


    “嗯。”辰安點頭。


    “不多陪父王母妃幾天?”


    “我可以自己睡了。”周辰安搖了頭。


    她睡在那邊,父王不安心,要給她蓋被子,還要給她母妃蓋被子,她偶爾要是起趟夜,他也得跟著醒,一個夜要醒好幾趟,睡了跟沒睡一樣……


    “那想過來時,自己抱著枕頭過來?”


    “好。”


    周容浚摸摸她的頭,低頭看了她的小臉,見她小紅唇在燈光中微微翹著,嘴角隱隱有點笑,樣子就跟她母妃一樣漂亮可愛,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給小女兒蓋好被子,他起身出了門,走到宮院中,看到兒子站在他的寢宮的門前,叫他,“父王。”


    周容浚迴身,快步走向了他,“父王吵醒你了?”


    “沒有。”周裕渝搖頭。


    周容浚看他還赤著腳,伸出手去抱了他起來,帶著他往殿中走,“父王來看辰安,這就走。”


    “父王我今天開始學韓策論了。”


    “這麽快?”周容浚有些訝異,“經史上個月不是還在學著?”


    韓策論他記得是幫兒子排在了經史後頭學。


    “我已經學會了,許太傅說,他這幾天要監考,讓我先看著,看完了有不明白的,再跟他講,父皇,你要不要考我經史?”


    周容浚聽了笑,“要,不過要改天,今晚你先睡。”


    “父王,母妃來了沒?還是在妹妹那?”


    “沒來,我讓她先睡著,等我迴去。”


    “嗯,那父王你迴去吧,”周裕渝打了個哈欠,“妹妹你就放心好了,我今晚會起趟夜,去看看她的,有事孩兒會辦妥,您迴去跟母妃說,讓她盡管放心就是。”


    周容浚給他蓋好被子,嘴角不自禁地翹起,溫和地迴了一句,“嗯,我會告知你母妃的,你睡。”


    他輕拍了幾下他的胸口,見兒子閉上眼睛,有規律地唿吸了起來,這才起身。


    等迴了殿中,見她在忙著給他備明天的王袍,也還沒睡,這次,周容浚連眼睛都柔和了下來,上前從她身後抱了她。


    底下人皆低頭退了出去。


    柳貞吉迴頭,見到他的笑眼,也是一愣,笑問道,“今天出了什麽喜事?”


    又是哪個倒黴催的臣子要被他抄家了?


    周容浚笑而不語,把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也不說話。


    柳貞吉放下了手中的衣裳,直起了腰,反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放鬆,也笑了起來。


    她沒有動,聲音在夜裏也放輕了些,顯得格外的輕柔,“今天我倒是把朝廷誥命夫人的冊子縷了縷,打算分個冊,等縷好了,就給你看。”


    縷清了,總歸對他有益處。


    “你又忙了?”聽到這,周容浚鬆開了她,拉她上床。


    “不洗漱了?”


    “等會,先躺會,明早不上朝。”


    柳貞吉見他是想跟她說話,這眼睛又笑彎了。


    難得太子爺有空賞臉跟她說話。


    “前朝的事我有數,你隻管管著後宮就好。”


    “這不,這幾天不閑著。”


    “等忙完五月,我帶你出去走走。”


    柳貞吉聽了還真是哈哈笑出來,趴他胸口,問他,“你真有空?”


    太子爺想想,“五月揭完榜了,六月就差不多了。”


    “六月不是要任命官員?你哪走得開?還是說,你要帶我卞京一日遊?”柳貞吉不無調侃。


    “一日遊不行?”周容浚挑眉。


    “看不上。”


    對著膽大包天的太子妃,周容浚哼笑了一聲。


    “一日出個宮門,隨便走一圈,就沒了,還要把護衛嚇得飯都吃不好,這時候還是別給他們找麻煩了……”


    周容浚摘了她頭上的鳳頭,嗯了一聲,又道,“今年都沒什麽時日,我想七月過後,就進攻西域。”


    “要打了?”


    “要打了,八月全國的新糧就能入國庫了,糧草跟得上。”


    “唉,這些年的糧草,都花在打仗上了,就不能歇歇?”


    “西域有很多東西是我們沒的,”醫術,農業,都要比他們好,周容浚也不是急於攻打西域,至少之前他是盤算要等他確實坐上那個位置後,兵權全在他的手裏,才打算開打,但捉了那個西域的異姓王迴來後,探子也帶迴了西域國各地的情況,又加上他父王那邊已經打算讓他接管他的兵力了,他就又開始心動了,“他們的麥子,也比我們長得好,說一畝田能多出二十公斤的畝產。”


    難為他,要會帶兵打仗,現在連田土裏的事都懂,柳貞吉在心裏歎了口氣。


    他這麽勤勉,她哪忍心礙著他的路。


    “西域畢竟不是世敵,往西那邊又地大,不好打吧?”


    “嗯,我隻打到他們王都那邊,把富庶的這邊占了就好,以西那邊,暫沒打算攻過去。”


    “西域人能答應嗎?”


    “嗯,能答應,”周容浚摸摸她皺起來的眉頭,笑了笑,“那個哈赤王,打算當西域王。”


    “什麽?”柳貞吉驚訝。


    “他說是異姓王,但一直都是西域的王族,祖上是當年西域王的結拜兄長。”


    “你的意思是說,”柳貞吉會意過來了,“兩結拜兄弟打天下,當哥哥的沒當上王,當弟弟的倒當上了?”


    周容浚彈了下她的額頭。


    柳貞吉拉下他的手,沒談正事,先跟他閑話,“這個,弟弟當了,總有弟弟的理由吧?不見得是弟弟搶了哥哥的王位。”


    “嗯,”周容浚神色淡淡,“但現在這位哈赤王,就覺得西域王是欠他們家的。”


    他認為欠就是欠,他就是賣國也要奪取屬於他的國家,西域王能耐他何?


    養虎為患,終有被反噬的一天,想來堂堂一西域之王,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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