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娘想在山上找個地方葬了張姐姐,可還沒有下葬,就又有媒婆找上門來,原來竟然是說陰親的,有戶人家得知招財村裏死了個年輕姑娘,便找媒婆上門說親,要把張姐姐配給他們家裏那個死了幾年的老光棍。


    老光棍沒成親就死了,按照當地習俗,無論男女,隻要是沒成親就死了的,都不能葬入祖墳。


    因此老光棍一直不能葬入祖墳,最近頻頻給家裏人托夢,說他一個人孤單寂寞冷,於是家裏便來給他張羅親事。


    同樣的說辭,這個媒婆也說了一遍,什麽不嫌棄張姐姐生前被人壞了身子,什麽除了他們家也沒人看得上,這一次,張大娘已經沒有力氣抄棍子轟媒婆出去了,她直挺挺暈死過去。


    那媒婆是被馮景春打出去的。


    張姐姐的屍體,是半夜裏悄悄埋到山上的,擔心死後被偷屍,連墓碑也沒敢立,隻用了兩塊石頭做記號,五霸幫助張大娘葬了張姐姐,五人迴來後心情都很沉重。


    這是他們第一次麵對身邊人的死亡,也是第一次感到無能與無助。


    五霸沉寂多日,做什麽都沒有精神,甚至就連在傅奶奶家裏的碰頭會也取消了,因為馮景春要陪著張大娘,她擔心張大娘會趁她不在尋短見


    即使這樣,仍然有人在背地裏說張姐姐的壞話,說她沒成親就壞了身子,給招財村抹黑。


    張姐姐是張大娘從外麵撿來的孩子,因此,每當有人說起張姐姐,張姓的嬸子們就會重申:“那是從外麵撿迴來的野種,我們老張家可沒有這種傷風敗俗的賤貨。”


    律法上沒有背後罵人這條罪,否則何小九一定把她們送進衙門。


    她帶著三丫坐在半山腰的大石頭上,招財村一覽無餘。


    何小九想難怪皇帝娘常說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也難怪皇帝娘說不能一葉障目,要走出去,親眼去看,皇帝娘還說你輕易就能看到的,都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你輕易就能聽到的,都是別人想讓你聽到的。


    何小九轉過身,對三丫說道:“三丫,我走出了京城,看到了很多很多在京城看不到聽不到,在奏折裏也看不到聽不到的,可我卻一點也不開心,相反,我很難過。”


    三丫一臉茫然,她不懂何小九說的奏折是什麽,她隻能跟隨自己的心去勸解:“別難過,你還是孩子,你還隻有八歲呢。”


    何小九發出一聲與年齡不相符的歎息:“慶幸的是,我八歲就領略到了這世間的陰暗。”


    之後的很多年裏,無論她是何小九還是何佳遇,無論她是皇太女,還是皇帝,她總是會想起八歲那年,她看到聽到的那些人間疾苦,麵對那些歌功頌德時,她都會學著皇帝娘的語氣說一句任重而道遠.


    五霸的消沉持續了一個月,就在他們來到招財村的第三個月,終於迎來了一個好消息。


    呂家姐妹的文章通過海選,衙門裏送來了大紅喜報,並且派人送她們去京城參加筆試。


    全縣隻有她們兩人入選,這是縣裏的大事,縣丞連同縣學的人全都來了,縣丞當眾宣布,免去老呂家今年的賦役,如果呂家姐妹當中能有一個進入前十名,賦稅免三年,若是兩人全都進了前十名,就免六年!


    除此以外,縣裏還送來兩套筆墨紙硯連同四十兩銀子,讓呂家父母給兩個孩子各做一身上京穿的新衣裳。


    整個招財村沸騰了,當聽到免賦稅,村裏人就驚掉了下巴,隻恨那縣丞大人嘴裏說的為何不是自己家,待到看到縣丞大人親手把四十兩白花花的銀子交到呂大伯手裏時,眾人就更酸了。


    這還是那個被大家笑話的老呂家嗎?


    老呂家沒錢給兒子娶媳婦,卻吃糠咽菜供女兒讀書,不知多少人笑話他們,戳他們的脊梁骨。


    可現在,老呂家不用和他們一樣繳賦稅,服勞役,還有官老爺給他們送銀子,老天爺這是眼瞎了嗎?這免賦役的好事落在自己家多好?


    但是村裏人很快就找到了平衡,有啥了不起的,還不是兩個賠錢貨?不過就是四十兩銀子而已,那也比不上自己家的大孫子。


    可是打臉這迴事,要麽不打,要麽就是連著打。


    縣衙裏的人前腳剛走,縣裏有幾個大戶便來到這小小的招財村。


    縣裏的首富,同時也是皇商的孫家,送來了一百兩銀子;


    世代書香的吳家讓人送來了幾本書,還有一張帖子,村裏人不知道這帖子有什麽用,還是馮墨秋告訴他們,拿上這張帖子,呂家姐妹可以到京城裏最有名的樹人書院讀書。


    村裏人驚呆了,呂家的兩個丫頭這就能給家裏賺錢了?前有四十兩,現在又是一百兩,而且還能到京城讀書?


    村裏人雖然識字的不多,可也知道能到京城讀書是祖墳上冒青煙的事,這樣的好事若是能給自己家該有多好。


    於是好笑的事情發生了,真有那臉皮厚的來到呂家,讓呂大伯把這到京城讀書的機會讓給自家,還拉著自家兒子當場下跪,要給呂大伯當幹兒子,甚至就連媒婆也出動了,有那縣裏和鎮上的大戶人家看上了呂家姐妹.


    呂大伯一家轟走了要給自己當幹兒子的,也婉拒了上門提親的,關門閉戶給兩個女兒準備行裝。


    招財村卻再也無法恢複平靜,呂家的這兩個女兒震撼了所有人,尤其是那來提親的媒婆告訴他們,相中呂家姑娘的那戶人家是有官身的,那位小公子的父親和叔叔都是做官的,人家不嫌棄呂家窮,就是看上呂家姑娘的才情了。


    就連裏正也直歎氣,他是走眼了,以前是小看呂家了。


    三天後,呂家姐妹由縣學的人陪同去了京城,出村那天,全村人都到村口送行,就連附近村子的人也來了。


    之後的半個月裏,呂家姑娘就是村裏人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有人說呂大伯腦子壞掉了,為啥不跟著閨女一起進京啊,怎麽就放心讓外人帶走兩個黃花閨女,就不怕像張姐姐那樣被人壞了身子,做下傷風敗俗的事?


    何小九剛好聽到,正想指著那人的鼻子開罵,就聽到一個婦人啐道:“你懂個屁!也就你個眼皮子淺的才會這樣想,你沒聽說隔壁縣的知縣都是女人嗎?依我看,這呂家的兩個丫頭以後怕是要走當官的路子,你沒見縣裏對她們有多重視,那縣丞大人還說她們是啥國子眉的。”


    何小九連忙補充:“是巾幗不讓須眉。”


    婦人笑著說道:“對對對,就是這句話,不愧是京城裏來的小孩,懂得就是多。”


    於是從此以後,村裏人又開始說起呂家姑娘當官的事,就在眾人的談論聲中,呂家姑娘從京城迴來了。


    她們出村時坐的是縣學裏雇的馬車,迴來時則是兩駕馬車,一駕是她們坐的,另一駕馬車上坐著的則是國子監和縣學的官員。


    隻不過馬車在村口把她們放下,便直奔縣城了。


    聽說呂家姑娘迴來了,村裏沒有下田的人全都來到呂家看熱鬧。


    呂家那破敗的院牆外麵圍滿了人,過了好一會兒,裏正從呂家出來,眾人連忙圍上他,七嘴八舌:“咋的啦,呂家丫頭沒考上,讓人送迴來了?”


    “我就說嘛,丫頭片子讀的哪門子書,沒用,都讓我說中了吧。”


    “該不會是呂家丫頭做了丟人現眼的事,惹了京城的大官不高興,不讓她們去那京城的學堂裏讀書了?”


    裏正原本一團喜氣,這會兒已經氣得想要罵娘了。


    “你們胡說八道什麽,福氣就是這樣讓你們給咒沒了,我告訴你們,呂家姑娘好得很,人家一個考了第三名,一個考了第七名,現在要去國子監讀書了,這次迴來就是來辦手續的。”


    村裏人不知道國子監是什麽地方,裏正也說不清,隻知道那是很了不起的學堂,通著天的。


    五霸卻是知道的,因為馮墨秋明年也要去國子監的少年班讀書。


    前朝除了監生以外,勳貴或者四品以上官員子弟,八歲之後也能入國子監讀書,到了大成朝,這些舊例全都改了。


    國子監隻有考和大賽保送兩個途徑。


    尊貴如何小九,她想進國子監也是要考的。


    馮墨秋今年已經考上了國子監,但是何小九和董金寶、馮景春全都沒有考上,至於陸問,他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年齡不夠,要八歲以後才能參加考試。


    於是馮墨秋便決定延後入學,總不能五霸當中隻有他一個人在國子監吧,闖禍也要有人作伴吧。


    至於呂小麥和呂小稻,不用問,她們是這次征文比賽保送的。


    曆來這種大賽的前十名都有保送資格,她們一個第三,一個第七,保送的毫無懸念。


    “到國子監上學有啥好處,能賺錢嗎?”有人問道。


    何小九語氣淡淡:“能見到皇帝,還能陪皇太女一起玩。”


    “啥?”


    何小九聽到一片吸氣聲,她繼續說道:“國子監的學生有見到皇帝的機會,還能跟在皇太女身邊,陪她玩,指導她的功課。”


    好吧,吸溜聲更大了,我的老天爺啊,這呂家丫頭以後就是能見到皇帝,還能給皇太女當老師的啊。


    何小九:不是老師,就是給我指導功課。


    皇帝娘堅信,同齡人更容易溝通,所以會從國子監裏挑選十來歲的少年男女給她指導功課,還會陪她出席一些場合。


    但是村民們還是一致認為,呂家姐妹以後是要給皇太女當老師了。


    何小九:隨你們怎麽想吧,皇太女懶得解釋。


    待到呂家姐妹再一次離開村子,五霸便發現,村裏的風向變了。


    談起呂家,村裏人從發酸,漸漸變成了羨慕,不久之後的一天,裏正帶著小兒子和大孫女從外麵迴來,別人問他去哪了,裏正一臉得意:“帶著國宗和大妮去鎮上的學堂報名了,學堂裏的先生誇他倆聰明,說他們都是讀書的好苗子,那位先生還給大妮改了個名字,叫傅文瑾,你們聽聽,這名字多好聽,一聽就是個有出息的。”


    有人說道:“一個丫頭,能有多大的出息,還能比得上小子?”


    裏正唬起臉:“胡說,當今皇帝就是女的,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比得上她老人家?”


    抬出皇帝,誰還敢反駁?


    裏正就是全村的表率,沒過多久,傅家本家裏又有一戶人家,把正在田裏幹活的女兒送去了學堂,換迴了那個隻會在學堂裏打架,念了幾年書也沒認識幾個字的兒子。


    轉眼便到了離開招財村的日子,馮景春執意帶走仍然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張大娘,老張家也想甩掉這個包袱,馮景春要把人帶走,他們沒有異議,但是要讓張大娘把她的房子讓出來。


    馮景春替張大娘答應下來,沒有房子也好,可留戀的東西又少了一樣,以後迴來給張姐姐上墳,直接上山,連村子也不用進了。


    何小九要帶走三丫,卻遇到了麻煩。


    老鍾家死活不肯放人,最後獅子大開口,開價五十兩!


    村裏人都說鍾老婆子想錢想瘋了,五十兩啊,她家二丫隻是開價二十兩的彩禮,到現在都沒能嫁出去,一個瘦了巴幾的三丫,竟然開價五十兩,誰會買?


    不過也有人說,鍾老婆子是看出這個叫大九的小丫頭家裏有錢了,所以才會一開口就是五十兩。


    何小九才不想慣著她,一口價十兩,鍾老婆子不答應,何小九掉頭就走,鍾老婆子急了,說道:“二十兩,二十兩你就把她領走。”


    何小九停下腳步,冷冷說道:“二十兩,簽斷親書!”


    鍾老婆子不傻,知道如果隻是把三丫賣了,京城離得不遠,隻要知道何小九家住哪裏,還是能找到三丫要銀子的,那些把女兒賣去當丫鬟的人家都是這樣做,孝字大過天,哪怕已經賣身為奴了,三丫還是鍾家的女兒。


    可是簽了斷親書就不一樣了,以後就別想再從三丫手裏拿銀子了。


    鍾老婆子不想簽,還想胡攪蠻纏,何小九轉身就走,鍾老婆子咬咬牙:“簽就簽,說好了,二十兩!”


    何小九看一眼來接他們的宗勤,宗勤拿出兩個白花花的銀元寶,鍾老婆子眼裏冒光,二話不說,便在斷親書上簽字畫押按了手印。


    何小九帶著三丫迴到京城,她迴宮的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抱住皇帝娘的腰:“娘,我想你了。”


    次年,皇莊裏試種新稻種初步成功,何小九推薦了招財村,招財村和另外十幾個村子,便成了第一批高產新稻種的受益者。


    張大娘到京城後,沒有住在馮家,而是去了善堂,初時她隻能做些灑掃的工作,可能是孩子們的笑聲治愈了她,她終於從悲傷中走出來,照顧善堂裏的孩子們,後來收養了一個女孩。


    至於三丫,何小九沒讓她留在宮裏做宮婢,而是把她送去了女子學堂,三丫在女子學堂裏半工半讀學手藝,她不是呂家姐妹那樣的讀書種子,但她心靈手巧,又能吃苦,她的未來一片光明。


    京城五霸的故事還在繼續,何小九帶著她的小夥伴們又去過很多地方,直到十五歲時,他們才分開。


    何小九改了名字去做縣丞,馮墨秋繼續在國子監讀書,馮景春同樣改名換姓進了軍營,而董金寶則去了鎮江船廠,至於陸問,在何小九去做縣丞之後,他便離家出走,正當武安侯府四處找人時,他已經悄悄來到何小九所在的那座縣城裏當了一名衙役。


    三年後,何小九迴到京城,在六部裏輪職,又三年,西南邊境起了戰事,何小九隨父一起出征,戰功加身。


    四年後,大成開國皇帝何苒退位,做了太上皇,時年二十五歲的皇太女何佳遇登基,改年號盛安。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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