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的人越來越多,剛開始還隻是士兵,後來連領兵的將官也有了,所有人的症狀幾乎一樣,都是先腹瀉,接著便是高熱不退。


    西安和鹹陽兩地,能找到的大夫都來了,就連穩婆和醫館學徒藥鋪夥計也全都抓過來了。


    沒錯,是抓來的。


    尤其是那些穩婆,看到有當兵的來敲門,驚慌失措大唿小叫,甚至還有撒潑打滾的。


    軍漢們哪有耐心與這些三姑六婆周旋,走過去便是幾腳,家裏人衝過來,便一起打。


    穩婆們大多都是五花大綁送進軍營的。


    原本隻要說明來意,藥鋪裏的人會很配合地跟隨前往,可是軍隊裏需要的不僅是人,還有藥。


    問題來了,武驥是要花錢買藥的,也撥了銀子,可是那些軍漢們卻並非個個都是良善之輩,便有想要趁機摟一筆的,幾個人一商量,便把銀子悶下,到了藥鋪上手便搶。


    藥鋪的人豈能讓他們白搶,一來二去,便又是一番拳腳相加,藥鋪的人自是打不過這些軍漢們,最後被搶的不僅是藥,還有當天剛收的碎銀子,最後就連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掌櫃和夥計也被捆成粽子一起帶走。


    一時之間,城中百姓人人自危,紛紛猜測發生了什麽事。


    也不知是誰最先傳出來的,不到半日,軍隊中時疫泛濫,已經死了很多人的消息,便從西安迅速傳到鹹陽。


    時疫!


    已經死了很多人!


    聽到這些消息,百姓們嚇得魂不附體。


    這兩地上一次發生時疫是在二十八年前,很多老年人至今心有餘悸。


    “當年發生時疫的時候,消息送到朝廷,朝廷派來了太醫和錦衣衛,可是太醫剛到西安便也染上了時疫,錦衣衛便認定這時疫不能醫治,當即便下令,把染上時疫的百姓送到城外。”


    “我家十口人,全都染上了時疫,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我們當年全都被送到了城外,那麽多人關在一起,根本沒有人給我們治療,每天都有人死去,死的人堆在一起焚燒。”


    “後來驚鴻樓的萍姑掌櫃帶了很多人來到城外,和那些錦衣衛理論,那萍姑掌櫃當年還是年輕姑娘,她讓人抬來了一萬兩銀子,如果這些人治不好,她也會按照錦衣衛的要求焚燒,保證不會放走一個病人,如有差錯,這些銀子便給錦衣衛的兄弟們買酒喝。”


    “萍姑掌櫃不知從哪裏請來了幾位醫僧,那些醫僧架起大鍋熬製湯藥,我從來沒喝過那麽苦的藥,但是連喝了三天,我和很多人的症狀便減輕了,每天仍然有人死去,但是數量明顯減少,到了最後,我們當中有一半的人活了下來。”


    旁邊的人群裏傳來女子的啜泣聲:“可是現在沒有驚鴻樓了,萍姑掌櫃也被壞人害死了。我們到哪裏去找醫僧,誰來救我們?”


    是啊,沒有驚鴻樓了,也沒有萍姑掌櫃了,那位行善積德一輩子的老掌櫃,被人活活害死了。


    一個孩子大聲說道:“我知道是誰害死萍姑掌櫃的,是長安王妃!”


    一個婦人飛快地捂住孩子的嘴巴,孩子發出唔唔聲,婦人朝著孩子的屁股便是兩巴掌:“胡說什麽,你不說沒人當你是啞巴,臭娃子,快迴家去!”


    剛剛說話的老漢歎了口氣:“娃他娘,不要拿孩子撒氣,娃也沒有說錯。”


    有人岔開話題:“城中的大夫全都被抓走了,一旦時疫從軍營裏傳出來,咱們連大夫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官老爺有沒有把這事上報給朝廷,朝廷若是能派太醫過來就好了。”


    有人嗤道:“你做夢呢,長安王就是咱們的朝廷,現在大夫都被長安王抓到軍營裏去了,哪來的太醫,就連尋常大夫也沒有。”


    剛剛哭泣的婦人哭得更加大聲:“完了,沒救了,我們隻能等死了!”


    起初隻有這一個婦人哭泣,後來哭聲越來越大,跟著一起哭的人也越來越多。


    時疫來了,可是他們什麽都沒有,沒有朝廷,沒有驚鴻樓,沒有萍姑掌櫃,沒有大夫,而管轄他們的長安王隻會和百姓搶大夫,長安王妃更是殺害萍姑掌櫃的兇手。


    忽然,有人想到什麽:“對了,長安王派人四處搶藥材,咱們快去囤藥吧,否則藥材就要被長安王搶光了。”


    眾人恍然大悟,普通百姓哪裏搶得過軍漢們,如果他們再不囤藥,那就真的沒有藥了。


    可是壞消息很快便來了,大大小小的醫館和藥鋪全都關門停業了。


    想想也是,醫館裏沒有了大夫和學徒,藥鋪裏沒有了掌櫃和夥計,這生意當然做不下去了,不關門難道還等著軍漢們再來搶掠嗎?


    百姓們急紅了眼睛,這可怎麽辦?


    有人二話不說,便拿著石頭去藥鋪砸門,反正現在也沒人管了,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第一家藥鋪的大門被砸開,藥鋪掌櫃八十歲的老娘帶著兒媳和孫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家裏的頂梁柱被抓走了,生死未卜,而鋪子裏的藥材被軍漢們搶走了大半,求求街坊們放一條生路,再說,藥也不是隨便吃的,要有方子才能對症用藥。


    人群之中有個女子大聲說道:“是啊,藥不能亂吃,街坊們不要衝動,真吃壞了那可得不償失。”


    接著又有一個女子說道:“依我說,咱們就到長安王府討個說法,大夫都被他們抓走了,藥也被他們搶了,總不能他們的命是命,咱們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對,去長安王府,討個說法!”


    “啊,我聽說長安王在軍營,軍營在鹹陽,他沒在西安。”


    “可是長安王妃在西安,那個壞女人,就是她害死萍姑掌櫃的,走,咱們找她說理去!”


    一群人向長安王府走去,隊伍中不停有人高喊:“老百姓的命也是命,讓長安王妃把大夫還給咱們!”


    茶樓、酒館、店鋪裏的人聽到喊聲,紛紛走出來看熱鬧,接著,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隊伍中來,他們當中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也有步履蹣跚的老人。


    隊伍裏的人越來越多,街尾的人剛剛加入進來,而走在最前麵的人已經到了下一個路口。


    漫長的隊伍向前湧動,終於,他們來到了長安王府門前。


    門子見了嚇了一跳,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城裏有這麽多人!


    他倉惶地跑進去報信,長安王府的前身是前朝的秦王府,占地龐大,庭院深深。


    門口的事,要經過重重傳報才能傳到後宅,因此,率先聽到消息的並非何淑婷,而是武東明。


    得知門外聚集眾多百姓,武東明吃了一驚,忙讓身邊的人出去詢問。


    事情很快便搞清楚了,原來軍中有了時疫,而武驥下令將全城的大夫全都抓走了,不僅抓了大夫,還抓了很多人,就連穩婆也抓了。


    武東明的心沉了下去。


    武驥已經三天沒有迴府了。


    原來是軍中有了時疫!


    做為一名曾經領兵的統帥,武東明太清楚時疫對一支軍隊、一座城池的影響了。


    而夏天確實是時疫高發季節。


    二十八年前的那場時疫並沒有波及榆林,但是死傷人數之多,遠在榆林的武東明也震驚了。


    猛的,武東明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來了,當年那場時疫的終結,是因為驚鴻樓出錢出力!


    驚鴻樓!


    武東明覺得自己可能知道這些百姓們為何會來這裏了。


    他命人叫來一名府中的管事,這名管事五十開外,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管事當然還記得二十八年前的時疫,果不其然,當年那位驚鴻樓的掌櫃,便是被何淑婷害死的萍姑!


    武東明臉色陰沉,他對一名侍衛說道:“多帶些人,抓住何氏,誰敢阻攔,殺無赦!”


    “王妃,不好了,老王爺的人殺進來了!”


    丫鬟說的是“殺進來”,而不是“衝進來”,說明那些侍衛們已經在殺人了。


    剛剛,何淑婷得知百姓們湧到王府門外要找她討說法時,便猜到武東明肯定會把她給推出來。


    隻是她沒有想到,她還沒來得及布署,武東明的人便殺過來了。


    “這個老不死!”


    何淑婷罵道。


    這幾天,她想過下毒,可是武東明的警惕性很強,他們進府之後,便占了一個廚房,負責廚房的都是他信得過的人,就連水井旁邊都有人看守。


    何淑婷幾次三番借著送點心和湯藥去試探,但是送去的食物連院門都進不去,無論武東明夫婦,還是他們從榆林帶來的那些人,全都不接受任何外麵送過去的食物。


    可是現在,何淑婷還沒有毒死武東明,武東明卻已經派人來殺她了。


    何淑婷咬咬牙,讓兩名丫鬟將一隻箱籠搬開,箱籠下麵也是箱籠,隻是這隻箱籠裏麵藏著機關,轉動機關,床下現出一條暗道。


    這條暗道還是前朝時住在這裏的那位王爺留下的,何淑婷住進來後,從府裏那些不知被搶掠過多少次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東西裏,找到了這座王府的地形圖,這才知道,原來就在她住的這個院子裏便有一條秘道。


    這件事,就連武驥都不知道。


    何淑婷隻帶了四名武婢,悄悄走進暗道。


    待到侍衛們衝進來時,早已人去屋空。


    侍衛們猜到有暗道,可是院裏院外一頓查找,卻沒有發現端倪,隻好悻悻去向武東明報告。


    而此時,府外群情更加洶湧,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


    不僅有普通百姓,還有仕族。


    “大將軍,屬下帶人衝出去,殺出一條血路!”侍衛隊長說道。


    武東明麵沉似水:“殺出一條血路之後呢?”


    侍衛隊長啞然。


    是啊,他們殺出去之後呢?


    去找武驥,讓武驥帶兵迴城平亂?


    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他們的訴求也隻是讓長安王妃給個說法,平什麽亂?


    武東明閉了閉眼睛,誰能想到,他戎馬一生,最終會落得如此處境。


    武東明睜開眼睛,目光堅定。


    “走,抬我出去!”


    王府外麵,百姓們齊聲高喊,初時他們喊的是“讓長安王妃出來,還我們大夫!”


    不知何時,喊聲裏有其他聲音摻雜進來,漸漸的,其他人也跟著一起喊,最終齊聲呐喊,震聾發聵!


    “還我大夫,老百姓的命也是命,還我驚鴻樓,為萍姑老掌櫃報仇!”


    忽然,厚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接著,四名大漢抬著一副肩輿走了出來。


    喊聲停止,四周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肩輿上,那裏坐著一位老人,接著,百姓們開始議論起來。


    “這是誰啊?”


    “肯定不是長安王,長安王很年輕。”


    “我知道這是誰了,這是武大將軍!”


    “怎麽可能,我見過武大將軍,威風凜凜,氣宇軒昂,怎麽會是這個老頭子呢。”


    “是啊是啊,武大將軍還不到五十歲,可這個老頭子看上去已經六七十歲了。”


    議論聲傳到武東明耳中,他不由苦笑。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原來他看上去已經這般蒼老了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示意侍衛們將肩輿放下,侍衛們要來扶他,他搖搖頭,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可是試了幾下,最終還是讓侍衛們把他架了起來。


    百姓們屏住唿吸,驚訝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已經不良於行的老人究竟想要做什麽。


    麵對萬千百姓,武東明朗聲說道:“在下武東明,官拜榆林衛總指揮兼西北大將軍。”


    話音未落,人群中便爆發出驚唿聲。


    “天呐,他真的是武大將軍!”


    “武大將軍已經變成殘廢了!”


    武東明自嘲地笑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一身傷病,現在連站起來都要別人幫忙了,對不起,讓父老鄉親們見笑了。”


    人群中,一個聲音大聲說道:“武大將軍,您鎮守榆林,抵禦韃子,功在社稷,福澤蒼生!”


    那聲音來自一名女子,若是有人仔細辨認,就會聽出,這便是最初帶頭大哭的那個聲音。


    她是晚晴,萍姑的女兒。


    驚鴻樓停業,驚鴻樓的人全都消失了,其中就包括晚晴。


    所有人都以為她跟著杏姑和桃姑離開了這片傷心地,可是並沒有,她哪裏都沒去,她一直留在西安。


    驚鴻樓一直在,驚鴻樓的人也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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