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這是皇帝去開元寺主持施粥儀式的日子。


    早在幾天前,開元寺便搭起了九個一人高的大灶,大灶上支起了大鍋,僧人要踩著梯子站在大灶前煮粥。


    透過寺牆,便能看到那高高架起的大鍋,可想而知,九口大鍋煮上臘八粥,水氣騰騰,氤氳在古寺上空,那會是何等的壯觀。


    寺裏的僧眾也已經將寺門外清掃幹淨,五城兵馬司更是提前十天,便將開元寺外的小販趕的趕、抓的抓,附近的店鋪也已經勒令停業,就連周邊的住戶也被清空,臘八三日之後方可搬迴。


    如今,開元寺方圓二裏之內,已經管治了整整十日。


    除了和尚以及錦衣衛、五城兵馬司,連隻野狗都看不到,哪怕是朝廷官員出行,路過此處也要繞行。


    轉眼便到了臘月初八的正日子,四更天,從臨時皇宮到開元寺的路上,禦林軍三步一人設起了崗哨,嚴密帶領錦衣衛,從昨天晚上便開始巡邏,整個金陵城進入戰備狀態。


    清晨,帝後的儀仗走出皇宮,親民的皇帝從輦車裏探頭出來,向愛戴他的百姓們揮手致意。


    嚴密的手下把提前準備好的“百姓”推到前麵,一位老者大聲喊道:“聖世明君啊!”


    老者身邊的書生激動得淚流滿麵,高唿:“太平四方列輝彩,六緯青關受欽揚。皇家沾修賀演調,千古昭示上神光!”


    書生身邊的中年婦人手裏揮舞著小手絹,眼裏滿是仰慕:“我見到天子了,我見到天子了,此生無憾!”


    皇帝看到了他的臣民,也看到了臣民對他的愛戴,天子掬了一把清淚,有民如此,朕心甚喜。


    輦車駛過古老的街道,最後來到了開元寺外,皇帝在寺外下車,與皇後攜手走進山門。


    守在寺外的太常寺官員高聲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跟著齊唿:“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激動得心潮澎湃,這一聲聲唿喚,就是臣民對他的祝願啊,他一定不會令他們失望。


    朕本就是明君!


    皇帝走上高台,從住持大師手裏接過一隻裝著八種糧食的玉缽,他不讓太監攙扶,親自登著梯子走上去,把玉缽裏的糧食投入其中一口大鍋內,這便代表著今年的臘八粥,是皇帝親手煮的。


    皇帝被扶了下來,和尚們攪動大湯勺,煮起粥來。


    粥香漸漸飄散開來,從寺內飄到寺外,皇帝聞著香味,心想,這個時候,寺外的百姓們肯定已經排起了長隊吧。


    嚴密隻清了方圓二裏,排隊的人恐怕已經排到二裏之外了。


    據說往年開元寺煮臘八粥時,很多百姓不畏冬日嚴寒,半夜裏便會起來,拿著小板凳到開元寺門前占座排隊。


    那還隻是開元寺的臘八粥,就是和尚們自己煮的。


    今天的粥可是皇帝親自煮,親自施的,意義就更是不同了。


    皇帝知道很多時候,賞給大臣們的吃食,大臣們會先放進祠堂,讓老祖宗們知道,他家祖墳冒青煙,皇帝都給賞粥喝了。


    皇帝萬分期待,他期待看到那一雙雙滿含仰慕和期盼的眼睛。


    百姓是淳樸的,他們的臉上掛著清澈的愚蠢,溫順得如同一隻隻待宰的羔羊。


    皇帝喜愛這樣的臣民。


    等待施粥的百姓太多,難免會發生踩踏事故,也不知道錦衣衛和金吾衛有沒有安排妥當,萬一有百姓被踩死,朕會傷心的。


    皇帝百轉千迴之間,九口大鍋裏的臘八粥已經煮好了。


    皇帝很興奮,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


    和尚們用厚布墊著,幾人一組,將九口大鍋抬了下來。


    大鍋一字形擺好,皇帝走過來,看了一眼大鍋裏的臘八粥,今天的第一碗粥,他要親手盛出。


    “打開山門,讓百姓們進來領粥吧!”


    一聲令下,原本已經關閉的山門緩緩打開,下一刻,所有人都呆住了。


    皇帝看不到山門,並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還是前麵遲遲沒有聽到動靜,一名內侍飛奔著出去,看到山門外的情景也呆住了。


    他戰戰兢兢迴到報告中:“奴婢,奴婢,奴婢看到,看到寺外,寺外.”


    皇帝滿臉憂色:“百姓太多發生了踩踏嗎?唉,朕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來人,快去請太醫,為那些可憐的百姓醫治。”


    夏公公沉聲應諾,便準備讓人去請太醫了。


    內侍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剛剛知道,原來皇帝還能未卜先知,當然,他的未卜先知是反的。


    可若不實話實說,等到太醫來了也會發現異常,到時這個欺瞞聖上的罪名可就要讓他一人承擔了。


    內侍隻能硬著頭皮說道:“迴稟聖上,外麵,唉,百姓們可能不知道聖上要來親自煮粥的事,所以外麵沒人來。”


    皇帝


    開元寺正門外那偌大的空地上,居然連個賣香的小販都沒有。


    皇帝不可置信,又派出一名內侍出去,有了前麵那位,這名內侍也就不用藏著掖著了。


    他高聲說道:“聖上,奴婢看了,外麵沒人!”


    皇帝隻覺腦袋嗡嗡,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外麵真的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皇帝不死心,還是親自去看了一眼。


    皇帝憤怒地對嚴密說道:“這裏的百姓一定是被你們嚇跑的,你們錦衣衛隻要站在這裏,哪裏還有百姓敢出來?”


    嚴密隻好帶上他的錦衣衛,跑到二裏之外抓百姓。


    沒辦法,他們的人幹得太絕,二裏之內是沒有百姓的。


    被抓來的百姓哭哭涕涕,不得不說,任誰大過節的被錦衣衛抓出來,都不會高興。


    可惜,錦衣衛人手有限,而開元寺門前也太大了,大到這些百姓站在那裏,竟然連寺外廣場的三分之一也沒有占滿。


    得知來領粥的百姓們已經到了,皇帝龍顏大悅。


    第一個百姓走進來,接過皇帝親手給他舀出的一大碗臘八粥。


    粥太多,百姓太少,餘下的粥,隻能請寺裏的僧眾們自己喝了。


    皇帝離開開元寺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來時的心情。


    誰能想到,來領粥的百姓那麽少呢?


    朕不累,多舀幾碗粥也不會累。可是今天這裏來的百姓,卻隻是朕以為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開元寺的事,迅速傳遍整個金陵。


    皇帝施粥,來領粥的隻有小貓三兩隻。


    人呢?


    那麽多的百姓,那些人去了何處,還用問嗎?人家肯定在家啊。


    都在家,誰也不想去領粥。


    皇帝做夢也沒有想到,轟轟烈烈的施粥竟然搞成了這樣。


    在皇帝不知道的地方,暗流正在湧動。


    百姓們在心裏暗道:這皇帝該不會是個瘋子吧,否則無法解釋他們聽到的那些事。


    還有的百姓在想:今天是把皇帝得罪狠了,皇帝那麽變態,該不會報複大家吧?


    變態皇帝。


    迴到宮裏,皇帝便砸了一屋子的東西。


    而此時的京城,何苒裹著厚重的棉衣在看從金陵送來的情報。


    放在皇宮裏的那枚釘子,竟然把唐美人給搶走了。


    何苒笑著搖搖頭,偷走唐美人這件事,顯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何苒奮筆疾書,寫了一封迴信。


    信送出去時,何苒忽然想起了周滄嶽。


    她好像有些日子沒有收到周滄嶽的信了。


    那個孩子,八成是遇到什麽事了吧。


    該不會又受重傷了?


    何苒猜對了,周滄嶽確實受傷了。


    這一次,腿上挨了一箭,現在還瘸著。


    他並非傷到生活不能自理,他的雙手以及另外一條腿還是好的。


    周滄嶽之所以沒給何苒寫信,是因為他不好意思對何苒吹牛。


    他給何苒的最後一封信裏,他告訴何苒,他要用三天時間打下永信城。


    何苒說他吹牛,永信城裏真正掌權的並非是當地的漢官,而是苗人。


    從那封信至今,別說三天,三十天,不,是兩個三十天都有了。


    不但永信城還健在,而且更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為了攻打永信城,虎威軍折損了不少人馬。


    周滄嶽有什麽臉給何苒寫信啊。


    不過,他已經猜到,永信城久攻不下的事,一早就被傳到了何苒麵前。


    那他就更沒臉了。


    現在的周滄嶽,隻有一個念頭,早點把腿上的傷養好了。


    他要繼續攻打永信城。


    不把永信城打下來,他就對不起自己的腿。


    所以,他一直沒給何苒寫信。


    偶爾,他看到或者聽到什麽新鮮事,也想寫信告訴何苒,幾次都提起筆,可是幾次都又把筆放下來了。


    他知道,隻要他不寫信,何苒也就不會給他寫信。


    他若是一年不寫,何苒肯定想都不想,也拿出一年的時間來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隻要他寫了,何苒肯定會問永信城的事情。


    周滄嶽不想被何苒嘲笑。


    不過,周滄嶽雖然沒有給何苒寫信,但是他給何苒送來了一件禮物。


    周滄嶽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何苒連行軍床都給他送過來了,他難道不需要還禮嗎?


    當然要還禮。


    當地人喜歡吃竹筒飯,周滄嶽覺得何苒其實挺饞的。


    他拄著拐去了山上,山上的竹子長得比山下的要粗壯,周滄嶽挑了一株他看著最順眼的竹子砍下去。


    於是當白狗發現周滄嶽不見了的時候,就看到周滄嶽拄著拐一蹦一蹦地從山上下來,身後還拖著一根大竹子。


    他用竹子給何苒做了兩隻蒸米飯用的竹筒,還做了四隻酒杯。


    他小心翼翼地把竹筒和酒杯打磨得幹淨光滑。


    想了想,他找出一柄小刀,在竹筒和酒杯上刻畫圖案。


    他刻的是驚鴻樓。


    每個地方的驚鴻樓各不相同,周滄嶽其實也隻見過三座驚鴻樓,當然,不包括他自己蓋的那一座。


    他的記憶力很好,他把這三座驚鴻樓的樣式全都牢記於胸。


    他刻的就是這三座驚鴻樓,隻不過,他在每一座驚鴻樓上都雕了一個小小的人。


    那人隻要細看,就能看出是個梳著雙螺髻的小姑娘。


    新砍的竹子是翠綠色的,小姑娘穿的衣裙也是翠綠色的。


    周滄嶽還記得,有一年,他在真定府去拜訪義父的一位故人,剛剛走進巷子,便看到一個一身翠綠的小姑娘,於是他跑過去,一掌拍在小姑娘肩頭,小姑娘請他喝酒,他喝醉了,小姑娘卻越喝越精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就在昨天,可是仔細算來,已經過去六年了。


    周滄嶽忽然有些感慨,他好像又有好久沒有見到何苒了。


    上次見到何苒時,他還是女的呢。


    何苒長高了吧,算了,還是不要再長個子了,何苒的個子在女人中已經算高的了,再長下去,就不好看了,何況她還不胖,每次見到她都是瘦瘦的。


    周滄嶽刻完最後一筆,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就是竹子時間久了會發黃,如果永遠都是翠綠色的就好了。


    周滄嶽又用竹子做了一隻匣子,把竹筒和竹杯全都裝進去,又在紙上寫了大大的“迴禮”二字,讓人送往京城。


    剛把禮物送走,軍醫就虎著臉走了進來。


    “周大元帥,你這條腿是不想要了是吧,看來周大元帥該提前練一下單腿騎馬了。”


    周滄嶽嘿嘿傻笑,這位軍醫是何苒借給他的,脾氣又倔又硬,周滄嶽有點怵他。


    “你別生氣,我這就迴床上躺著。”


    反正禮物全都做好了,他現在也沒有其他的事,那就去躺著吧。


    軍醫檢查了傷口的恢複情況,這才讓他去躺著,臨走時,軍醫威脅:“下不為例,否則你真要去練單腿騎馬了。”


    周滄嶽畢恭畢敬,正想滾迴床上躺著,就見紅豆像是被火燒著屁股一樣,飛奔著跑了進來。


    “不好了,苗子抓了咱們的人!還殺了劉阿大!”


    周滄嶽停下腳步,問道:“到底是怎麽迴事?”


    紅豆喘著粗氣:“今天早上,劉阿大帶人出去便沒有迴來,剛剛,劉阿大的人頭被掛在了城門樓上!”


    劉阿大不是丐幫中人,他是周滄嶽在豫地時抓的一個土匪頭子。


    劉阿大雖是土匪出身,但為人正直,作戰勇猛,周滄嶽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劉阿大如今已是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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