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的死,原本也得算一個大事,可是在現在大禮議之爭的環境裏,她的死活,就變的無足輕重,並沒有引起太多重視,也沒多少人真正關心。整個朝局的變化,官場的動蕩,遠比一個太後的死活,更引人注意。


    動蕩持續了十幾天的光景,被關押的大臣,陸續得到了釋放,但是其中大部分人,開始並沒有到衙署內工作,試圖通過不工作來表達不滿。可等到他們想迴到衙署時又發現,自己的崗位,已經被人占據了。京師裏傳說著楊承祖懸秤賣官,將六部五寺職位明碼標價,大發橫財的傳言,讓這些人恨不能食肉寢皮,偏又無可奈何。


    通過左順門這次事件,這幫人也意識到,硬拚多半是拚不過這位寵臣,隻能繼續送禮,希望把自己的崗位買迴來。剩下被放出來的,就都急著迴衙門搶印把子,免得自己將來想迴也迴不去。


    真正不打算幹下去的,是幾位閣臣。經過這次打擊,梁儲等人已經心灰意懶,不管是誰的挽留,都無法讓他們冷卻的心恢複溫度。出獄之後,隨即上了告老折子,離開京師返鄉。包括那位因為彈劾寧王而險遭不測的費宏,這迴也堅持著辭朝告老,迴鄉耕田。


    他們四人在朝內名聲極重,門下也多有弟子故舊,雖然經過打擊,在京師城外送行者,也有幾百人。內中還有一些,是河北的名門望族,宿老名儒,來為老友送上一程。


    這種送行,注定是不會有什麽好話的,負麵情緒在接官廳內外蔓延,很多人指桑罵槐的指責著朝政,或是更激烈一些的,則直接高喊朝內有奸黨,驅逐忠良。如果不能夠及時糾正,照這麽折騰下去,江山不久就會爛掉。


    老成持重者,倒是不怎麽說話,隻在那裏說一些場麵上的話,至於心裏怎麽想,就沒人知道。忽然,一乘馬車從京師方向行來,而在前麵擔任引馬,是一名中年文士,眾人中頗多相識,紛紛道:“放鶴先生?馬車裏的,定然是楊閣,楊閣來送四位閣老,大家且讓一讓道路。”


    楊廷和這次沒有在左順門參與請願,這些士紳和官員,在背後肯定有過這樣那樣的議論,但是不管怎麽說,見了麵之後,還是要對首輔保持尊敬。及早的,讓出一條通路,讓馬車過來,費宏等四人,也迎到了古亭之外。


    楊廷和並未著官服,穿著居家袍服從車內下來,對四人連連拱手“四位兄台,老朽生怕趕不及,還好,總算是趕上了。你們幾位,在詔獄裏,都受了不少苦,這皆是楊某無能,不能迴護眾位同僚,在此,倒要向幾位道歉了。迴鄉之後,若是有什麽人為難你們,盡管派人來知會,老朽不會看著廠衛鷹犬,淩虐士人。大不了讓他們把我也抓到詔獄去。”


    毛紀苦笑一聲“石齋,若是連你都進去了,這個朝廷,又有誰來做事呢?咱們幾個加起來幾百歲了,少年人的話,就不必要多說。我們幾個老不死的一走,內閣裏,隻剩了你一個,今後天下人過的差勁,就隻好罵你一個,我們幾個可不替你頂雷。”


    “嘉靖嘉靖,家家幹淨,天下人,還能過的差到哪裏去?”楊廷和也苦笑一聲“你們四位甩手一去,我隻好放到火上來烤,他日朝廷上下,怕是都要說老朽,是朽木為官,木雕泥塑了。”


    這幾個人雖然已經致仕,但在朝野之間,依舊有強大的影響,在這裏聚會說說怪話,也沒人能說什麽。廠衛中人,也不會因為他們說什麽過頭的話,而對他們就做出什麽製裁,他們也沒什麽顧慮。


    梁儲看著京師城牆,似乎陷入迴憶之中“迴想起當初,老朽到安陸,請來陛下登基,那時的天子看來,謙和溫順,似是聖君之象。我曾經想過,就算累死在任上,也要掃除積弊,重振朝綱。現在想來,覺得這幾年間所作所為,簡直就是一場大笑話。石齋,你現在被人指桑罵槐的比做曹操,日子也不是太好過吧。”


    “既然坐了這個位子,就得堅持走下去,不管日子好過或者不好過,總得要做好自己的事。這次,萬歲把你們幾位趕出朝堂,接下來,怕是又要在朝廷裏搞風搞雨。我這把老骨頭留下,好歹可以看家護院,讓朝政不至於糜爛到真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先是複了開中法,將來,萬歲要做什麽,誰也猜不到。天家少年聰明,但壞,也就壞在這個聰明上。”


    楊廷和頓了頓,又看了看亭外,從懷裏取出了一份奏折放在石桌上


    “萬歲總認為,自己什麽都可以做的成,又想要建功立業,在身邊一些小人的攛掇下,就開始按著自己的想法,用管王府的辦法,來治天下。卻沒想過,王府和天下是不一樣的。在幾位辭朝之前,老朽接到廣西巡撫王守仁的奏折,田州土司岑猛,起兵造反。四方土司,多有響應者,手下據說已經聚了數萬人馬,兩廣的局勢,又要亂了。按照奏折所書,岑猛打出的旗號,就是清君側,誅奸臣。說是朝內有奸臣,借著欽差身份,強奪了他的妻子為妾,他咽不下這口氣,這才起兵叛反。有人說老朽是曹操,老朽倒真希望自己是曹操,如果我是曹操,肯定就先殺了朝廷裏的奸臣,把這個天下,給它變好。”


    “有這等事?”其他四人麵色都微微一變,廣西地處遠瘴,山多林密,不利於大軍作戰。朝廷對於那裏,向來奉行羈縻策略,隻要當地人表麵恭順,就一切都好。於改土歸流而言,大多數朝廷官員是沒什麽興趣的。那種窮地方如果變成朝廷直接控製,每年光是財政補貼,就是一個巨大數字。


    對於楊承祖的改土歸流策,這幾位閣臣的意見是一樣的,都認定是禍國殃民,貽害無窮的拙劣謀略。現在逼反了岑猛,就是這種惡正的後果體現。幾人雖然離了朝堂,但是遇到這種事,還是不能做到置身事外,仿佛又迴到了值房裏,想著該如何處置,又該如何安撫。


    幾個老人討論了半個多時辰,才想起來,現在自己幾人已經不再是閣老,發發議論還可,想要左右什麽,已經不大可能。蔣冕道:


    “石齋,我們幾個老朽,是沒什麽本事陪你走下去了,但是我們還有些門生弟子,舊識故人。這些人,今後就需要你多多照看,想要祛除奸邪,重振朝綱,他們或許可以幫上你一些忙。”


    四人位高權重,在文壇也極有地位,門生子弟數以百計,京師附近,也有幾百名有才幹,有官身或是有勢力的官吏、才子、大戶可用。這個托付,就等於是把四人在京師的基本盤,交到了楊廷和手中,使得這位內閣首輔手中的力量,又增加了一枚重要籌碼。


    也就差不多在他們京外話別時,京師內,楊承祖則接到了來自三邊的急報,聞香教的接收,出現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變數,局勢似乎變的有些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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