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陛下嗣登大寶,即議追尊聖考以正其號,奉迎聖母以致其養,誠大孝也。廷議執漢定陶、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記》曰:‘禮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漢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預立為嗣,養之宮中,其為人後之義甚明。故師丹、司馬光之論行於彼一時則可。今武宗無嗣,大臣遵祖訓,以陛下倫序當立而迎立之。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未嚐著為人後之義。則陛下之興,實所以承祖宗之統,與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較然不同……”


    望著眼前這份名為“辯禮狀”的奏疏,楊廷和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川字形,臉色陰沉的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內閣值房內,蔣冕、毛紀、梁儲三人的手上,也都放著這份奏折的抄本。三人彼此對視,心內都是一個念頭:這嚴惟中好大的膽子,上這麽一份奏疏,不是擺明了打首輔的臉?而這文字上……便是聖人複生,也難易其一字,這個姓嚴的翰林,有手段啊。


    雖然名義上,辯禮狀上駁斥的都是禮部的主張,可是大家心裏有數,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禮部秉承的是楊廷和的意思,這份奏疏,也是間接的抽楊廷和的臉,偏生這臉還打的山響,讓人無力迴擊。


    大明朝以孝治天下,即便是首輔之尊,一旦父母去世,也得放下工作迴家守孝,此為朝廷定製。嚴嵩這份辯禮狀,就是占住了孝的大義名分,有了這個名分在,後麵的言論就順理成章。誰如果再堅持讓皇帝把爹說成叔父,就等於是在公開的反對孝。


    這份奏折一上,幾乎是要把楊廷和等人擠兌到絕路上,如果反對這份奏疏,就是要陷君王於不義。以臣陷君,又是什麽居心?


    如果單純是一份嚴嵩的奏折,或者還可以壓一壓,但眼下,朝廷裏竟是頗有幾位官員,同樣上書,站在了皇帝這一邊。


    這其中有幾名小官,恐怕是因為自己與寧王聯絡的證據落在錦衣衛手裏,不得不做出的違心之舉。但是像觀政進士張璁這樣的嘉靖登基後特科點中的特殊進士,其成色跟正常的進士比,實際是大為不及。他們站出來,就是要拿首輔刷一輪名聲,同時在皇帝心中買好了。


    “一群不知輕重的東西!”楊廷和反複看了幾次,隨手將奏折丟在了案上,他是從進士一路摸爬滾打到了首輔的位置上,像這樣的人見的多了。


    言官們以及那些觀政士子為了出名,什麽事都做的出來,找個大人物噴一頓,也是常有的事。隻是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他們練手的目標,這倒頗讓人唏噓。


    以他目前的權勢,隻要輕輕一揮,就能將這些惱人的蒼蠅掃蕩一空。可問題在於,這樣的行為,對於大明是否是好事?如果自己開辟了首輔把持言路,乃至於任意貶謫言官的先河,後世史書上,又該如何評價自己?


    到了他這個位置和年齡,就已經開始為身後事考慮,除了立功之外,立德立言,想的往往更多一些。哪怕是任上的實事做的少一點,將來的名聲,也一定要保持住。像是趕蒼蠅這種事,即使要做,也不好自己出手。


    另外一點,這些人突然發難,絕對不是自發行為,背後肯定是有人出來聯絡組織,斬斷那隻黑手,比收拾這些爪牙,更為有用。


    “聽朱宸說,楊承祖前天悄悄溜迴了京師。他不在通州保護聖母,卻悄悄迴來,擅離職守,當可論罪。”


    毛紀輕聲提醒著,眼下上本為皇帝站台的人不少,如果不把這股勢頭打下去,一旦形成風潮,即便是以內閣之尊,也難以彈壓。可是要對這些文官下手,又要考慮名聲有損,最好還是處置一個武臣,給他們提個醒。


    不比文官有自己的科舉身份為憑障,隻要找到差不多的證據,就算斬了這個武官,也不是不可能。


    “楊承祖麽?這個佞幸之臣,最近確實有些太過跋扈,是該敲打敲打。免得他將來,成了江彬一般的禍害。”


    楊廷和心內做出了決斷,準備隨便給這位錦衣官一點小小的教訓,讓他明白一下,這種級別的爭鬥,他並沒有介入的資格。別看楊承祖現在坐領南鎮,位高權重,以一國首輔之尊,哪怕隻是輕輕一擊,也足以讓個三品錦衣粉身碎骨。


    可是不等他做出批示,一名小宦官從外麵飛奔進來,跪地磕頭道:“幾位老先生大事不好,天家今晨就於慈寧宮外跪地啼哭,至今不起。隻說不能侍奉母親,反要母親對自己行禮,非人子所為。既不願為難太後,也不願做不孝之子,情願不做皇帝,迴安陸繼續做藩王。太後拿不出章程,特請幾位老先生定奪。如今天氣酷熱,隻怕萬歲受了暑,傷了龍體。”


    “豈有此理!”


    下一刻,安靜的值房,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與之相比,小小的楊承祖,已經無足輕重,沒人還記得該對他進行處置。自大明立國以來,還沒有過大臣逼走皇帝的事。如果楊廷和做了大明的伊尹、霍光,那麽接下來等待他的,就是地方上忠臣良將起兵清君側,他自己身死族滅,整個大明,也將陷入戰亂之中。


    與當初的那次請辭不同,這次嘉靖基本已經是擺明了車馬要挾,而這種要挾,內閣還不得不把招接下來。張太後甩鍋,已經做出甩手掌櫃的派頭,內閣什麽決定,自己全都支持。如果自己這邊不接招,那這局勢怎麽才能平息?


    “報,薊鎮邊報,查北虜首領博迪傳檄各部,邀各部頭人於大板升城參加那達慕大會,雲集大兵,恐侵我邊鎮。如今薊遼邊鎮,兵員不足,糧餉兩匱,請朝廷速發犒賞,以免生變。”


    “報,滿剌加王子並使臣三十餘,已至會同館投書。言佛郎機夷蠻橫無禮,無故侵奪滿剌加國土。殺國王,奪基業,王子與手下文武無奈來投,望朝廷念在滿剌加世為大明藩屬份上,發兵助其奪迴基業。”


    從兵部方麵送來的兩份急報,讓本已危急的局勢更加緊張,如果這個時候大明再失去一位天子,那大明還拿什麽出來應對戰爭?幾件事接連發作,楊廷和就是想不退,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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