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儲、毛澄兩人互相對視一眼,說著些不相幹的閑話,議論著安陸的風景人情,仿佛對所發生的一切根本不在意似的,走入了房中。一路上,張鶴齡類似的閑話已經說了不止一次,不過不出意外,每次都沒人搭腔。


    當初正德在位時,張氏一族靠著皇帝的威風,大肆聚斂財富。這樣的行為,不可避免的要傷害一部分世家大族,地方豪強的利益。如今皇帝沒了,新立的皇帝又不是他們是屬意的蜀王,那些占下來的利益,多半是保不住的,其心情肯定不會好。


    接下來那些大族豪強的反撲,也不是那麽好招架的,張鶴齡心情鬱結,說話難聽一點,也是情理之中。作為大明文官係統中頂階的存在,這點涵養功夫總是有的,不可能真的與他發生什麽爭吵。


    院子裏,張鶴齡依舊在喋喋不休的抱怨著,指桑罵槐的罵著某些人忘恩負義,言而無信。兩位老者微笑了一下,這小門小戶出身的勳貴,就是缺乏涵養,連這點表麵功夫都不會做,又能做成什麽事?


    毛澄看看館驛的布置,點頭道:“安陸這地方,確實是個福地,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仲德兄也算是有福氣,在這裏做長史,真個是逍遙賽神仙。我輩在京師之中為國事勞神,他倒落個自在。”


    他是弘治六年的狀元,而王府長史袁宗皋則是弘治三年的進士,論科分,在毛澄之前,論位階則在毛澄之下。兩人當初在京裏,還有一點私交,算是個可以說上話的朋友。而梁儲則是成化年的進士,算是著兩人的士林前輩。他點頭道:


    “這裏確實是好地方,不過光是地方好是沒用的,最重要的,還是人要好。如果人不夠好,好山好水,也會被糟踐了。當初這裏的知州萬同,老夫是知道的,那是難得的好官啊。可惜,被白蓮亂賊所殺,案子好象一直還沒破,等到孔州牧來時,我們要好好問問他,這官是怎麽當的。”


    方才他們進安陸時,孔璋這個地方官帶著京山知縣在州境迎接,這是題中應有之意,不過由於十分倉促,兩下並沒顧的上對話。及後,整個欽差隊伍太過龐大,孔璋饒是所準備,也忙的手忙腳亂,暫時還沒抽出時間來拜見。


    不等他來,大家先等迴來的是穀大用,院子裏,張鶴齡的冷嘲熱諷如同連珠炮,朝著穀大用傾瀉而去。好在後者是宦官,忍受辱罵是起碼的本事,並不怎麽在意。反倒是賠著笑臉,說著小話。


    罵了幾句之後,張鶴齡也覺得沒什麽意思,又擔心穀大用真的在新君麵前留了名字,將來被這等人報複一下,滋味並不好受。漸漸收了聲音。


    穀大用又過來與二老道了個歉,然後才迴了自己房裏,毛澄看看梁儲“厚齋公,你說這閹人在世子那裏,可曾討了好麽?”


    “若是他討了好,是不會這麽快迴來的,態度也不迴這麽謙和。這幹閹人都是一般的為人,得誌便要猖狂,絕不會韜光養晦。他如此的忍氣吞聲,依老夫看來,多半是他連王府的門都沒進去。”


    毛澄點頭道:“若果然是如此,那便好了,新君不用宦官,這是國朝中興之相。”


    梁儲也道:“石齋公的眼光,我是一向信服的。隻是這個世子畢竟在安陸,石齋公也沒親自考校過,隻怕難免有所偏差。若是他真的信用穀大用,老夫就想見麵時,勸他幾句。可如今看來,我輩的眼光遠遜於石齋,這世子確實是個賢君之相,親賢臣,遠小人,不用宦官。不過這隻是一麵,待會等到孔州牧來時,有些話還要問問他,畢竟他是這一方父母,最清楚情形。”


    不多時,院子裏複響起張鶴齡的抱怨,這次是抱怨招待的規格太低,準備的太過寒酸,認為是地方官府做事不用心,怠惰公務。另外一個聲音,則承認著錯誤,說著道歉的話。


    梁儲搖頭道:“眼下國喪之時,諸事從簡,本來就該如此。可惜啊,泥孔璋連這話也說不出來,幸虧世子賢德,否則安陸城裏,必然是藩王跋扈,有司束手,黎民塗炭。”


    孔璋安頓了欽差的隊伍之後,就要來拜見各位傳旨欽差,這也是官場禮節的一部分。不過他並沒有準備土特產,也就難怪張鶴齡不高興,可也正是因為他沒準備任何土產,梁儲、毛澄兩人對他的看法倒是好了不少,雙方交談的氣氛也很融洽。


    除了問問日常的庶政外,這兩位京師大佬關心的事一是興王府在本地的風評,二是萬同的死因。孔璋小心翼翼的迴答著,將那早已背的滾瓜爛熟的答案匯報上去,他並不清楚這些答案出自誰的手筆,隻是早在正德病危時,安陸的幾位名流就通過某些渠道,把這份答案交到了他的手上。


    這種表態比較清晰,如果孔璋不能很好的配合這些士紳的話,他的知州也就當到頭了。這些士紳如果聯手的話,摘掉他的知州印,也並不是什麽難事。


    一如預料,兩位老臣聽完這些匯報,並沒有做出任何表態,麵上也不見喜怒,隻是吩咐著孔璋去通知王府,準備明日迎接聖旨。另外就是吩咐著,安陸從現在開始,就不能再看成湖廣的直隸州,而是要看成是國都,是嗣天子的駐地。如果世子出了任何閃失,都要孔璋粉身碎骨也難抵萬一。


    徐光祚等人來時,已經知會了湖廣巡撫,從他那調了一支標營即將開拔過來。但是人馬的安置,以及本地駐軍的調度,都需要有人操辦才行。作為地方官,這活自然就是孔璋的。


    除此以外,辭陵、送行,有一係列的工作要做,這些工作都得由安陸衙門完成,並且時間很緊。在這個時候,一些人情往來就講究不得,就連接風宴也談不到。吩咐完了差事,孔璋告辭而出,迴到州裏開始布置。


    這些事事實上早在十幾天前,就已經在著手操辦,並不會擔心完不成任務。大家要做的,就是要演出手忙腳亂,連夜操辦的假相,以顯示自己對這一切都不知情。師爺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忙問道:“東翁,可是我們還有什麽疏漏?又或者是梁閣那裏又有什麽新要求?”


    “都不是。這種事哪會有什麽新要求,無非就是讀聖旨,進京,繼位。現在的安陸,也不會出什麽問題,沒事。你們做的已經很好了,隻是本官自己不舒服,心疼,主要是良心疼。我騙了閣老,騙了同僚,最重要的是,不知道騙了大明的社稷,將來或許有報應的。”


    他搖了搖頭,起身看著館驛方向,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若幹年後,操辦這一切的人,迴想起今天來,會不會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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