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這樣一說,讓郭瑾有了一些感觸。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是這樣的意思嗎……”


    “對,動態平衡,唯有動態,才能平衡,國家不能靜止,升平日久固然安樂,但安樂之中,隱藏著亡國之兆,國家要動,要動起來,皇帝要動,群臣要動,黎庶也要動。


    天子是最不能停下來的那個人,在內要確立法度,在外也要為國家找到可以行動的目標,皇帝必須要震懾約束臣下,也要給臣下找到可以繼續努力的方向,使他們不停的行動起來。”


    郭鵬伸手指向了南方:“南方四州雖然已經大體平定,但是依然還有很多聽調不聽宣的人存在,還有很多土蠻存在,一段時間內,南方的戰爭不會少,還會持續,這一點可以利用。


    遼東公孫氏已經被殲滅了,但是扶餘國和高句驪國還在,他們也需要消滅,所以遼東的戰爭也沒有結束,也可以利用,這是兩場近在眼前的戰爭,可以得到至少五年的時間。”


    “至少五年……”


    郭瑾默默點頭:“父親已經想到了辦法嗎?避免亡國的辦法?”


    “……”


    郭鵬沉默了一會兒:“千頭萬緒,事務繁雜,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是這件事情為父不去做,包括你在內,所有後世之君都辦不到。


    阿瑾,隻有為父能辦到,除了為父之外,沒有誰能辦到,如果連為父都辦不到……那就沒有必要再去辦了,安心做太平天子,你也是,後代君王們也是,然後,等二百年,亡國。”


    “父親!”


    郭瑾雙手緊握住了郭鵬的手:“一統天下這樣的道路父親都走過來了,難道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嗎?兒雖不才,願緊隨父親腳步,至死不渝。”


    郭鵬看著郭瑾,看著他閃亮的眼睛。


    眼裏有名為希望的光。


    然後郭鵬笑了。


    “阿瑾,我有你,就還沒輸,你看著好了,為父早年的浴血奮戰你沒來得及看到,但是朝堂上的浴血奮戰,你不會錯過,首先,你要記住,無論你要辦什麽事情,錢是最重要的。


    無論是行政,還是打仗,還是賑災,還是發展,錢必不可少,武力很重要對吧?可是沒有錢,你拿什麽去維持武力呢?”


    “兒子明白,財權無論如何都要把持在手,所以父親建立了內廷內官監。”


    “對,錢財無論如何都要把持住,要有,要多,這樣才能不受掣肘的辦事,所以為父設立了內庫,就是為此做準備,不過要辦的事情越來越多,手上的錢也有捉襟見肘的時候,眼下這個情況無法節流,那麽,就要開源。”


    “開源……”


    郭瑾皺起了眉頭:“眼下這種百廢待興的情況下,父親打算如何開源呢?難道父親要加稅?給民戶加稅?”


    郭鵬搖了搖頭。


    “為了支援戰事,屯田民戶的賦稅已經很高了,不僅不能加,還要慢慢削減,給黎庶以活力,所以對於黎庶,眼下是不能加稅的。”


    “那該怎麽辦?對外掠奪嗎?”


    “那是一時的,不是一世的。”


    郭鵬還是搖頭。


    郭瑾沒辦法了。


    “兒子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還請父親賜教。”


    郭鵬笑了笑。


    “忘記為父怎麽和你說的了?君隻有一人,民有數十萬,你要對抗民,就要聯合黎庶,就不能以損害黎庶的利益為前提,而且,民遠比黎庶有錢,他們所掌握的財富,難道不是最好的財政來源嗎?”


    郭瑾有些吃驚。


    “父親難道要對士人豪強加稅?那阻力未免太大了,前漢對士人豪強幾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我們即使強硬推行,恐怕也會有人鑽漏洞,上下其手,竭盡全力的阻撓,恐怕難以解決真的問題,卻會造成更大的矛盾。”


    郭鵬點了點頭。


    “不錯,你思考得很周全,知道直接對他們下手,必然引起紛亂,他們的勢力雖然遭到削弱,卻不止於毫無還手之力,這是光武帝度田失敗的教訓,我們不可不察,可是,為父也沒說要對他們直接下手啊。”


    郭鵬的笑容讓郭瑾非常疑惑。


    “那該怎麽辦呢?不征稅的話……”


    “難道從他們手上拿錢就一定要那麽直接嗎?阿瑾,有些事情,你直來直往是很難辦到的,但是你如果迂迴進攻,反而能收到奇效。”


    “迂迴進攻……”


    郭瑾皺眉苦思。


    郭鵬沒有繼續刁難郭瑾,笑道:“不對他們加稅,你可以對他們手下的那些豪商大賈加稅啊。”


    “這……這似乎也挺直接的,商稅……兒子記得之前朝中有官員提出過加征商稅,但是反對的人很多,爭議極大,雖然有人支持,但是若想通過恐怕也不容易。”


    “對,不容易,但是,想要從這幫有錢的士人豪強手裏搶點錢過來,未必就是那麽難的一件事情。”


    郭鵬握著郭瑾的手,低聲道:“人,一般都會把錢財看的和父母一樣重要,你斷人財路,就等於殺人父母,必然遭到強烈反抗,光武帝度田失敗就是先例,所以我們不能明目張膽的去做。


    但是行政處事,講究方式方法,要達成一個目標,未必隻有一條路可走,我們最終的目標是收稅,是要得到更多的稅收,但是未必要以稅收的名義去辦。”


    “父親,不以稅收名義去辦,不就沒有大義名分了嗎?”


    郭瑾有些奇怪。


    郭鵬搖了搖頭。


    “君,本身就是大義,阿瑾,為父問你,我們征稅的目標是士人豪強,他們賺取錢財的方式有幾種?”


    “這……靠土地,占有大量土地,收取相當多的佃租,這是主要來源之一,其二就是商路,父親廣修道路,但凡是家有餘財有餘力的大戶人家都會組織商隊走南闖北經商獲利,其三……就是互相之間的饋贈,不,利益交換。”


    郭瑾稍微總結了一番。


    郭鵬點了點頭。


    “嗯,那為父問你,士人豪強獲利的這三種方法之中,哪一種最方便我們征稅呢?”


    “自然是商稅。”


    郭瑾開口道:“土地是根本,對田地加稅,就等同於光武帝度田,必將引起廣泛爭議,眼下還有戰事要進行,天下不穩,進行度田還不是時機,至於互相之間的收受賄賂交換利益,更不可能被收稅,唯一的選擇,就是商稅,可父親,商稅……”


    “換一個名目,過路費。”


    郭鵬打斷了郭瑾的話。


    “過……過路費?”


    郭瑾滿臉驚訝。


    “阿瑾,你以為為父為什麽那麽熱衷修路?為什麽每得到一地最重視的事情就是修路?為什麽要用那麽多人手去大舉修路呢?”


    “不是為了戰事嗎?為了方便大軍前進和物資轉運,減輕後勤負擔。”


    郭瑾還不太明白,沒想到那一層。


    郭鵬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為父想這一天已經想了很久了,十年之功,就在今日。”


    “十年之功?”


    郭瑾更加疑惑了。


    “商旅行商,很多都不會選擇在本地經商,大的商旅會選擇去外地經商,把本地沒有的東西從外地引入,道路越長,價格越高,利潤也越高,同時風險也越大,蜀錦貿易就是如此。


    阿瑾,你可知道,在為父拿下益州之前,這蜀中錦緞從本地購買及至販賣到洛陽,價格翻了三倍不止,要是去河北,去關東,價格還會繼續增長,物以稀為貴,產地和售賣地越遠,越稀有,則越貴。”


    郭鵬指了指自己和郭瑾身上穿著的以蜀錦織就而成的禮服,開口道:“越貴,獲利越高,自然越有商人願意操持,商人逐利,為了更高的利潤,他們是不惜性命的,往昔沒有道路的時候,他們尚且不惜命的往返各地,更別說現在。


    為父修路十年,中原河北四通八達,其餘各地也優先修築起了主要幹道,走在路上的除了軍隊,更多的就是商旅,大小商販,依靠為父修築的道路,他們可以更快的往返各地,減少成本,增加利潤,所以我魏商業日漸繁華。”


    “所以……父親要收過路費?這……”


    郭瑾似乎還沒有明白郭鵬的意思。


    “過路費不會很貴,至少對於他們往返一趟獲得的利潤來說,是九牛一毛,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路,相當於安全,以往沒有安全的道路,他們長途跋涉行商,不僅要擔心路途遙遠,更要擔心安全。


    不知道什麽地方會突然多出一群劫匪,不知道什麽地方會多出一群食人野獸,或者道路難行處摔死,亦或是累死,病死而無人知,人都是惜命的,誰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而選擇走咱們修的官道就不一樣,人來人往,安全,還有巡路隊,還有驛站可供休息,絕對是最好的選擇,對於他們來說,不會因為些許過路費而冒險選擇山野小路。”


    “原來如此,所以即使咱們開征路稅,他們也絕對不會放棄走官道。”


    郭瑾有些明白過來了。


    “沒錯,咱們可以沿著官道的道路設收取過路費之站點,派專門稅吏進駐,專門負責收取過路費,一人多少,運輸牲畜多少,大車多少,原則上是數量越多收的越多。


    站點盡可能的多弄一些,多,而少,就不會讓他們覺得那麽抗拒,那麽心疼,當然也不能超過一個度,超過一個他們願意承受的度,哪怕鋌而走險,他們也不會選擇走官道,咱們就收不到路稅了。”


    郭鵬細細解釋。


    郭瑾連連點頭。


    “如此得到的稅款就可以收歸國庫,用作大事了。”


    “對,收稅要巧立名目,因為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會造成路麵損壞,每年修複損毀路麵的費用的確也不是一筆小錢,這部分稅收的確需要拿一部分出來專門養路。


    剩下的,不止可以辦大事,還能拿出一部分交給地方解決地方財政艱難的問題,收到的賦稅可以用來辦更多的事情,比如興修水利工程,修補城池之類的,多一筆稅收,就能辦理更多的事情。”


    郭瑾感到很高興。


    “這樣一來,的確就能得到一大筆稅收了。”


    “對,不僅如此,這筆稅收基本上來自於商賈,來自於他們背後的士人豪強,是大戶人家,但凡能走上大官道遠離本地的人,都不是窮苦黎庶,所以這筆稅收實際上就是在對士人豪強征稅。”


    郭鵬眯起了眼睛,低聲道:“他們不願意直接交稅,但是這筆稅,無論如何我都要征,不能直接從他們的利潤之中征稅,那就從其他渠道收錢,羊毛出在羊身上,還怕收不到那筆錢?”


    “那若還是有人提出質疑呢?父親,這樣的人估計會有的。”


    郭瑾皺著眉頭:“以那些人的貪婪,絕對不會老老實實的把這些錢掏出來。”


    “對,這樣的人自然會有,一定會有所阻力,不可能順理成章的就通過。”


    郭鵬點頭。


    “那……父親打算怎麽辦?”


    “阿瑾,自從光武帝打壓公羊學派以來,儒門士人的精氣神就變得越來越保守了,儒門中最激進者乃公羊儒,最保守者乃魯儒,公羊學從當初的顯學到如今的式微,那些士人的德行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郭鵬的這段話讓郭瑾有些意外。


    “父親的意思是,當今儒門士人都越發保守,而不複當初的鋒銳?”


    “公羊儒當初鋒銳到了要換皇帝的地步,不被打壓才是咄咄怪事,也就是士子們及時拋棄了公羊學,所以才能發展至今,否則這儒術能否繼續被獨尊,都是個問題。”


    郭鵬一臉冷笑,開口道:“當年為父也曾一度治公羊學,深感公羊學之鋒銳,乃是一把雙刃劍,能傷敵,也能傷己,當初前漢武帝朝之後,大破匈奴之威使得無人不治公羊,可到如今,又有幾人還在治公羊呢?


    而且就算他們不主動改變,到為父這兒,他們一樣討不到好處,現在他們自我了結,那是最好不過的,失去了公羊之鋒銳,剩下的儒門士人就越發保守,迂腐,因循守舊,不願改換舊製,這是問題所在,但也是機遇所在。”


    “父親所說的機遇是指?”


    郭瑾好奇地看著郭鵬。


    “機遇就是利用他們保守的心理來達成我們的目的,阿瑾,你若是和這種人共處一室,你覺得室內悶得慌,你想打開窗戶透透氣,你不能說你要打開窗戶,你要說你決定把屋頂掀了。


    這個時候,他們絕對會不惜一切的阻止你,拚命扯你後腿,等到僵持不下的時候,你退一步,說,那就開個窗算了,那他們就會答應,並且覺得你為人沉穩,可堪大用,還認為是自己獲得了勝利。”


    郭鵬的臉上的笑容有幾分狡猾的感覺。


    這段話也聽的郭瑾一愣一愣的。


    “這……”


    “你原本的目的就是為了開窗,但是你偏不說自己要開窗,你就說我要掀了屋頂,先把目標定的高高的,掩藏真實目的。


    等他們驚慌失措如喪考妣之時,你再假裝退一步,這樣一來,他們反而會對你感恩戴德,還會心甘情願的幫你打開窗戶。”


    郭鵬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理政是一種技巧,政治不是戰爭,雖然結果比戰爭殘酷,但是過程卻必須要比戰爭柔和,一樣的你死我活,卻一定要遮上一層遮羞布,且一定要在遮羞布之下達成目的,才是完美的政治。”


    郭瑾緊皺眉頭,默然無語。


    “當然,實現這一切的前提,阿瑾,你要記住,你能實現目標的前提,是你真的擁有可以掀翻屋頂的力量,所有人都知道,你真的可以掀翻屋頂,如此,他們才會配合你打開窗戶。”


    郭鵬開口道:“如果你並不能掀翻屋頂,那麽他們會連你的窗戶一起封死,阿瑾,記住,你正在和一群聰明狡猾心狠手黑的餓狼交手,和這群餓狼交手,最關鍵的,是永遠,永遠都不要暴露你的真實目的。”


    郭鵬攬住了郭瑾的肩膀,把自己的額頭貼在了郭瑾的額頭上,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永遠,永遠都要留一手,永遠不要低估你的臣子,哪怕此時此刻,咱們父子掌握了朝政上的主動權,你也要記住,他們永遠,都是你的敵人,最可怕的敵人,會吞噬一切的敵人。”


    好一會兒,抿著嘴唇的郭瑾才張開了嘴巴。


    “兒子明白。”


    “要明白,更要記住,還要學會怎麽做。”


    郭鵬笑了:“知道接下來為父會怎麽做嗎?”


    “父親會當朝宣布,準備全麵加征商稅!”


    郭瑾已經明白了。


    郭鵬滿意地笑了。


    “不愧是我兒。”


    郭鵬對自己能教育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感到非常的開心。


    不過盡管如此,郭瑾的手段還略顯稚嫩,還需要學習和曆練。


    郭鵬決定讓郭瑾仔細地看,讓他看著自己是如何把這群餓狼玩弄於鼓掌之中的。


    好好的學習學習。


    從中掌握作為一個皇帝的核心本領。


    至關重要的核心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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