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四十九年冬末的那日,是吹著特別大的風,繞是那鼓聲隆隆,都幾乎被那風的咆哮之聲掩了去。


    他撥開被風吹上眼前的發,看著那人,身著紫色四爪龍袍,頭戴象牙白鑲玉頂冠,手捧明黃卷軸,迎著陣陣北風自兩儀門內走來。


    風吹展開他的寬袖,好似天際朝霞,就這樣落在了眾人麵前。


    “藍王洛淮接令。”


    風停的時候,鼓聲也停了下來,浩然天地間隻有他低沉的聲音一再迴蕩。


    他甩開長袍前襟,接下那重愈九鼎的聖旨,想到自此肩頭擔負的責任,想到遠在天涯的懸月,麵色更是凝重。


    “好弟弟,”重樓伸手攙扶他起身,道:“這次是要辛苦你了。”


    “能為四哥效勞,正是洛淮所願!洛淮定當不負四哥期望。”


    他比誰都清楚,這場突然而至的戰爭真正瞄準的是懸月,甚至是重樓的生命。


    無論是誰挑動了這場戰爭,他都不得不承認這人才是這個迴合的大贏家。


    “不,老六,你要記住,對四哥來說,最重要的是你,還有懸月的安全。其它的都不是那麽重要。”


    重樓伸手搭上他的肩頭,施了幾分力,讓本是以為他說的是安慰話的他一個錯愕,抬眼就見著重樓深沉的眸色。


    “四哥”


    “很多事,並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改變。甚至是提早知道了結局,或是重頭再來,你走的路卻是依舊不會改變。”


    “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聽著重樓那比往日更加深奧的天書,他微蹙的眉頭又帶上了幾絲困惑。


    很多時候,他都有一種感覺,他的四哥有雙遠比其他兄弟清亮的雙眼,他能瞧見的也是更遙遠的未來。東臨有繼承上古神代血脈的先知夢見,而他的四哥雖是碧天皇族,卻能看到不少於他們的命運。


    重樓的眼因他的猜測而愈加深沉,似深潭寒水,冰透了對視著這雙眼的人的心。這一刻,他以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重樓將要因自己的無禮猜測而勃然大怒,而轉眼後,這雙眼冰冷的背後更多的卻是悲傷。


    “洛淮,記著四哥的話。”說著,那人驀然湊近他的耳際,在他還未有所準備時,在他心裏投下了重量的火藥,瞬間炸碎了他早就準備好的世界。


    “此戰必敗。”他說,“這是最後的結局,不會改變。”


    重樓的話太過震撼,震得他在這方世界還能清楚看見的隻有眼前那片開開合合的唇。


    “四哥!”待他迴神伸手,那人早已退開了身,他抓住的隻是那人紫色的袖角。


    “四哥,如果這就是你所預料的未來,那麽對於這場戰爭,對於郝崖,對於懸月,我,還有這一萬大軍,我們還能做什麽呢?”他一手按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指向身後待命的紫藍兩軍,質問著這個讓人難以接受的命運。


    “你,要給懸月的是一個有保證的未來。”那人猛然甩袖旋身,朝霞落下後,露出的是他堅定的眉眼,“我不僅要她迴來,還要讓她一舉登上一個旁人再難匹及的高位!這個地位將是在父皇後,她生命最重要的保障。”


    此刻的他終於明白,隻怕重樓是一早就預見了這場戰爭,兜兜轉轉設計了梁國舅的事件,鬧得宮廷一片混亂,除了讓眾人在這多事之秋無暇再尋西宮的麻煩外,更重要的是得以確保自己可以獨自承下去平定郝崖之戰的任務,從而可以給懸月一個沒有了他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世界。


    隻是啊“如果懸月走不過這場劫難呢?”


    “那麽,”重樓仰臉看向遠方,“那麽,我陪她一起走。”


    我陪她一起去。


    洛淮扶著額,重重合上攤在麵前半夜卻是一頁未翻的兵書,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王爺?”被喚至帳內許久,卻是遲遲等不到他開口的殷傲抱拳,在這聲滿是無奈的歎息後,率先開口道:“若是倦了,還是稍作休息的好。明早的戰事恐怕會相當辛苦。”


    “殷老,一定得有人去開路嗎?這人,一定得是懸月嗎?”


    被他突然一問問得有些不知該如何迴答的殷傲擰眉稍作了思考,抱拳道:“羌兵固守城池,那城門後想必也是重重防備。若有人趁夜偷襲,散去他大半糧草火藥,對天明後我軍的進攻將是大大的有利。至於人選嘛,翁主身手了得,即使與幾位影衛大人交手,勝負也是未定,目前來看,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她也是個隻會勉強自己的人啊!”洛淮歎息著靠上倚背,望著那橙紅的燭火,在偶爾經過的夜風中左右搖曳。


    “王爺是擔心翁主?”那人臉上擔憂之色,殷傲自是了然。


    早就聽聞西宮兩位皇子對這位沒有血緣的妹妹溺愛至深,說是溺愛怕還是淺了,對他們來說,這月翁主已是不可缺少的存在了。


    這樣的情形,卻是讓他深感安慰啊!


    他殷傲十五歲從軍,二十歲官拜定遠大將軍,人如其名,一身不折傲骨,不懼高官,不畏重權,這一輩子,隻向一人屈了膝、低了頭,那人便是揚名整片東陸的昭皇後,隻是那人走得早,又是走得冤,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傾軋爭鬥不斷的深宮中委屈求存。他是看著重樓那原是潑猴一樣的孩子就這麽沉默了下來,雙眼冷漠得讓人都心疼,如今,倒是有人走進了那孤寂的心房,他自是也不想那朵蓮就這麽凋了去。


    “隻是希望王爺相信紫王,現在的一切都還在他的計劃之中。他若是走得下這步險棋,沒有十成也是有九成的把握的。”


    洛淮聞言大驚,霍地坐直了身子,瞪眼看著唇畔含笑的殷傲,問道:“為什麽你知道?”


    “臣自是明白的。”帶兵這麽多年,他看得最多的也是棋局了,更何況,重樓從沒打算隱瞞他。


    “也請王爺寬心,相信翁主。”殷傲淺笑著移了步,掀開帳簾,就見懸月,一襲幹淨素衣,不知何時站在了外頭。洛淮起了身,繞過桌子,走近了幾步,更是看清她身後密密伏跪著的兩軍一萬士兵。


    “六哥,我去了,然後,等我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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