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擺脫掉那些朝臣的一再恭逢,重樓沿著長廊慢慢走迴紫宸宮。他不清楚自己今夜到底喝了多少,隻覺得一股又一股酒氣接二連三地衝向喉頭,辛辣的感覺讓他幾乎就要窒息。他扯了扯緊束的領口,想讓自己舒服一些,卻在眼角瞥見那廊下蜷縮的白時,不由地停下了動作。


    那是懸月,她正抱膝縮坐在圍欄上,而那圍欄過於窄小,根本容不下完全的她,於是那層層雪白的衣裙就滑了下來,落在地上像水波一樣漾開。她仰著臉向著那皎潔的月,明明沒有任何表情,可是那金色的眼卻流露出絲絲的悲哀。她的手裏晃著一隻白瓷杯,杯中的液體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著。夜風送來一陣惑人的醇香,幾欲讓人迷醉。重樓這才警覺那杯中的是酒。


    “剛才還沒喝夠嗎?”重樓奪下她手裏的酒杯,有些不悅地說道。


    看到重樓,懸月稍稍一愣,隨即淡淡地笑開,“隻是突然想喝而已。”


    “酒,多飲無益。”手一揚,那清亮的液體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晶亮,落入土中。


    “那可是上好的秋白露呢!”懸月搖搖頭惋惜道。


    “真是那酒可惜嗎?”


    她抬頭看向,昏夜之下,就他凝望著她的眼閃閃亮亮,仿佛已望入她的內心,看得有些想躲,卻又躲不開。


    “我吹首曲子給你聽吧!”她不答,他也不再問,隻是取出腰間的紫玉笛,修長的手指幾個翻動,奏出一首翩然的《風逝》,熟悉卻讓忍不住闔上眼側耳聆聽。


    她剛見識過宮罷月的琴音,那是高山流水之聲,確實堪稱一絕。然而重樓的笛與她相比卻絲毫不遜色,他的樂音如同溪中流淌的清水,沒有任何顏色,允許任何人在任何時候裏傾聽,它可以溶入任何心情。


    她稍稍睜開眼,看著倚柱而立的重樓,銀月將它的光華與他分享,給他周身都鍍上了銀亮的光彩。她記得,她也曾見過相似的身影,手持如月的彎弓,鑲嵌在薄薄的霧氣裏,好象不屬於這個塵世。


    其實,可惜的並不是一杯秋白露,可惜的是一去不返的過往。


    曲未完,笛聲卻戛然而止,她困惑地仰起臉,那人卻是稍傾過了身子,探掌接過自她眼中滑落的淚。


    四周明明寂靜一片,那一刻卻有著“滴答”的水聲同時落入兩人的心中。


    “四哥,我不是”


    “為什麽必須是他?”他頹然地垂下手,指尖還殘留著她傷心的溫度,“為什麽是我就不行?”


    懸月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看著重樓眸光閃爍的眼。她,不敢相信,她一直以為他隻將她作為家人,一個相依為命的家人。不曾想過,有一天,他的心會係在自己的身上!她想笑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他看著她的眼,那樣閃亮,又有如流水般清澈!她的唇,動了動,終究是什麽也說不出。


    他卻依舊站在那裏,執意等待著她的答案,等到黯了眼眸,等到一份用沉默來書寫的答案。


    他垂眼握緊了手,甩落手裏殘剩的濕意,再抬眼已不見那屬於星辰的光芒,獨留一片深邃,再難窺探。


    “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懸月匆忙起身,他卻旋過了身子,往藏冬殿的方向走去。她終於提起了力氣開口,卻隻來得及捕捉到他掃過牆角的紫色衫袍。


    她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疼、疼、疼!流大夫,你輕點!”


    洛淮不雅地翻了個白眼,抬手一扇敲上保喜的頭,“你亂號什麽?究竟是在治你爺我的腿還是在治你的腿?”


    保喜委屈地抱著腦袋,縮在一旁唧唧歪歪。


    “他這是在擔心六爺罷了。”流飛笑了笑,繼續按壓著洛淮的膝蓋,“沒什麽大礙,過陣子就可以行走自如了。隻是遇上陰雨潮濕的日子,會有些酸痛,日子不會太好過罷了。”


    “流大夫!這可不行啊,你一定要將咱們爺完全治好!翁主,你說是不是?”


    迴答保喜的卻是一陣靜默。


    “翁主?”保喜奇怪地看著不知在想什麽的懸月,再喚一聲。


    “啊?”懸月這才迴過神,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不由地摸上自己的臉,“我臉上有什麽嗎?”


    “翁主怕是也病了。”流飛合上自己的診箱,笑道:“隻是這病怕是連我也無能為力。”


    “我生病?”懸月不解地低頭審視自己。


    “心病。”流飛再道,衝洛淮和她拱拱手,“先告辭了。”


    “心病?”懸月困惑地看向洛淮。“我哪有?”


    洛淮托著腮,指尖無律地敲打著桌麵,“你有,要不你會跑我的白合宮裏頭來?來來,讓我來猜猜,這病因是誰?恩聽說昨兒個,父皇給二哥指婚了難道是二哥?還是四哥?”洛淮好奇地湊上來,八卦地追問著。


    經他一提,本被她刻意遺忘的亂七八糟又如潮水般湧了上來。懸月煩躁地推迴他湊上來的腦袋,“鬼扯!”


    “我有沒有鬼扯,你自個兒很清楚。”洛淮靠迴搖椅,豎了根食指搖了搖。“不過也難為四哥那個傻蛋了,總算開竅了。”見她兀自皺著眉,又道:“怎麽?你不喜歡四哥?四哥不頂好麽?”


    “我不知道。”懸月推開椅子,走向窗口,看著外頭一朵又一朵桂花落下了枝頭,又補充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罷,時候到了,就自然會知道了。”


    懸月旋過身,看見的是洛淮溫柔的笑容。


    “好了,你也別杵這了。二哥大婚,你就不需要準備賀禮的麽?快去快去。”洛淮揮揮手,“保喜,送翁主。”


    懸月淡笑了下,往門口走去。


    “懸月,”洛淮又沉聲喚住她道:“二哥這件事是木已成舟,改不了了,你也早些放下才好。”


    懸月長歎一口氣,道:“早放下了。”是他,清楚地作出了選擇。他早已割舍下,她又有什麽放不下呢?一個人,是沒辦法戀愛的。隻是,雖然放下了,可是這畢竟是段過去,是她的一部分,要硬生生地扯離,還是會痛吧!


    紫宸宮是前所未有的忙碌,進進出出的宮人不斷,抬著一個又一個箱子。懸月困惑地側身,讓又一個箱子被抬進明夏殿。而明夏殿裏,重樓立在那兒,他那一身高貴的紫袍讓懸月在密密的人群中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


    “月兒?”正忙著核對禮單的重樓瞥見傻站在那的她,招了招手,“來的正好。你的那份賀禮,我也替你準備好了。你看是要送哪個?”


    懸月愣愣地接過他遞來的冊子,上頭滿是密密麻麻的字,她卻是一個也沒看進去,隨便圈了兩下,就將冊子還給了他。重樓接過,又轉過頭去吩咐了些什麽。懸月靜靜地看著他,他還是和往常一樣,舉手投足間還是謙和有禮、不失儒雅貴氣,仿佛昨晚隻降臨在她一個人的身上。懸月長舒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忙碌的明夏殿,這裏似乎已經擠不下她了。


    其實這樣可以去遺忘也好,可是,她的心頭卻又盤繞上了一層道不明的陰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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