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月此話一出, 星河心中微微一震。


    隻聽極月接著道:“年前的時候, 聽說有刺客犯了私逃之罪,我便猜到會是你。既然你已找到了離開的機會, 卻為何還要迴來?離開了粟角城, 迴你的江南, 不好嗎?”


    極月記得的是, 當初星河同她說過,若有朝一日能迴江南,必要帶她一同去看看。可那時, 他們都還是刺客營中最低等的刺客, 最低等的刺客可以用金錢贖身, 三十六閣的刺客卻不行。最好的搖錢樹, 自然是要用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粟角城的城主不傻, 更有雷霆的手段對付一切企圖私逃的刺客。星河犯了私逃的罪,如今還能活著, 想必也是自煉獄走了一遭迴來的。


    星河聞言,笑容中多了幾分無奈, 歎道:“極月,若說這粟角城裏還有什麽人不想我死,恐怕也隻有你了。”說著,他又有些酸澀握了握拳,輕聲道:“我還當你會問我,兩年前為何會離開。”


    極月皺眉看了星河片刻, 她有些話想問,想了片刻又覺得如今再問已無意義。她一個人鬥爭了片刻,最終卻隻是說道:“不管你要做什麽,都盡早離開三十六閣,離開粟角城。我是命中帶煞的人,此生都不會順遂,你若留在我身邊,隻會死得更快。”


    極月說這話時,神情極為認真。她恐怕自己都沒覺得,這樣的話從一個十多歲孩子的口中說出,是件多麽可笑的事。


    可星河卻沒笑,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我不信命。粟角城這樣的地方,多的是命運不濟之人。你看黑匣山那樣的地方,多少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孩童就這樣被丟了進去。這座城要的是冷血的刺客,要的是能從屍堆中爬出來的怪物,若是真能煞到連鬼神都要忌憚的地步,未嚐不是件好事。”


    星河這麽說,以為極月多少會動容,哪知她抬手就是一個巴掌拍在他的腦門上,明明用力不大,卻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極月踮著腳尖拍完了他,怒道:“既是我的影衛,便該聽從我的號令,少在那兒自作主張。東事堂若要在粟角城裏悄悄殺個把人,根本無需用上霹靂彈這樣引人注目的東西。這迴在馬房借著殺你的名頭,鬧出不小的『亂』子來,明日就會有三十六閣的人來查這件事。若你不想做了東西二堂爭鬥的砝碼,迴頭再將我給拖累了,就給我迴極月閣老老實實地待著去,最好日日夜夜都讓督官能見著你,也算替我省下不少麻煩事!”


    極月難得一氣說這麽多話,話一多便有些喘。星河聽著,卻暗暗詫異,不想極月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竟能將粟角城的形勢看得這般清楚。


    半晌後,星河『揉』了『揉』紅腫的額頭,問道:“那你呢?要去殺人麽?”


    極月道:“我自有事要辦,你不必管。”


    說是不必管,極月卻知道星河會牽掛。當年她帶了顆人頭日夜兼程趕迴粟角城,卻因傷重險些死在了路上,是星河背著刺客營的督官出來尋她。若真要算起來,她欠星河的不止一條命。


    星河忽探手拉著她的衣袖,道:“可你身上還帶了傷,我看你連路都走不穩。”


    極月氣急,一把拍開他的手,道:“嘖,你當我是為何挨的鞭子?你若再糾纏,誤了我的時辰,我就將你丟迴黑匣山去喂狼!”


    星河聞言,微微點頭,小聲道:“那我在極月閣裏等你迴來,絕不讓馬房一事牽連到極月閣來。”


    倒是會賣乖,極月心道。她沉默了片刻,忽抬手一揮算是作別,轉身牽了馬沿暗河走向遠處。


    星河在那暗道中目送她消失在了盡頭,這才收了笑。卻見河道另一邊走出個人影來,向他拋出件東西來。星河抬手一把接過,正是他方才丟在了馬房外的匕首。


    那人交還了匕首,卻並無離開的意思,隻看著極月方才離開的方向,道:“聽說上頭這迴要殺的是個棘手的人物,沒想到令卷卻是被她接了去,隻怕是要有去無迴了。”


    星河冷眼看了他片刻,道:“讓你打聽的消息,有了麽?”


    那人一聳肩,道:“城主要到月末才迴城,你還有七日的時間去把東西找出來,不過不曉得東事堂的那位還能等多久。”


    “此事不勞你費心。”星河道。


    那人聽了也不惱,道:“隻不過,七日後恐怕你得為你那極月閣的小主子殉葬了,才當上影衛就攤上這等事,真不知是不是該說你的命不好。”


    “我不信命。”星河淡淡道。“若無過人之處,她也不能以這樣的年紀就入了三十六閣。即便這迴任務不成,她也不會輕易地丟了『性』命。七日後若她不能趕迴來,大不了我再去找她一迴。”


    ……


    極月自暗道離開粟角城,快馬加鞭向著西北方向竭力奔馳。


    她這迴要殺的是後宛國大祭司。


    後宛國與中原交戰多年,仗著人壯馬肥,即便是對上了武威將軍韓雲起的軍隊,也能戰個不相上下。在過去的數十年間,後宛國吞並了西域諸國,在荒漠和草原上建立起了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些年中,立下赫赫軍功的卻是這位大祭司昊天。傳言,後宛國前任國主臨終前向其托孤,言明後三十年後宛國之誌向,不想這大祭司竟真的帶領後宛國一統西域,並帶大了老國主的兩子一女。


    可從如今後宛國的形勢來看,新王繼位至今已有二十餘年,聲譽卻遠不如功高蓋主的大祭司,倘若昊天有心要登大寶,想必是不廢吹灰之力便能辦到的。


    像昊天這樣的人,背後總會有幾個想要殺之而後快的敵人,譬如那些被他亡了國的遺民臣子,譬如那些被他一紙號令流放去了北國官員,再譬如後宛國都城皇宮內,那個整日隻知鶯歌燕舞的新王。


    不管是誰,總之有人花了意想不到的巨資來請粟角城出手,隻要這筆買賣成了,粟角城這一年都不必再接單了。


    鐵血城,後宛國國都之所在。極月策馬趕了一日,才在日落時分入了城。入城後,她便在一家名為“察爾卡”的旅店落腳。


    要殺這樣的人物,粟角城自然不會隻派一個刺客來,更不會讓刺客毫無防備地進入目標的視野。極月接到的令卷是要在七日內取到昊天的人頭,那麽,粟角城想必早已做了完全的準備,隻等著最後的一批刺客趕來,就要動手。


    極月在旅店的客房中等到半夜,果然聽見窗戶外有人吹哨。極月翻窗而出,迅速在幽暗的巷中找到了個黑影。那黑影見她靠近,立刻向著更為幽深的方向掠去。極月跟上,一前一後行了約莫一刻,二人一同進了家鐵器鋪。


    鐵血城沒有宵禁,大晚上的依舊還有店鋪在做活。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將生鐵敲得乒乒乓乓響,像是在趕工。


    黑影帶著極月進了店鋪的『露』天後院,一閃身進了間石頭砌的臥房,光著膀子在院中打鐵的漢子卻對來人視而不見。


    在臥房地下的密室中,極月終於見到了本次任務的傳令督官。


    行刺的時間定在了五天後的祭天慶典上,大祭司昊天將入鐵血城主持慶典,並為王上的滿月幼子行點洗禮。彼時祭壇之上隻會留昊天一人在,昊天身邊那批最為出名的黑甲衛,都要候在百級通天階下,而唯一一個能夠接近昊天的人,便是替昊天抱著王上幼子的祭天司女官。


    女官的人選要到最後一日才會定下,但無論定的誰,最終都會由極月來代替。等到二人上了祭天台,極月便要在半柱香的時間內取下昊天的人頭,並自行脫身。


    祭天司的女官大多十二三歲的年紀,一旦過了十四,便會被送出祭天司。因此,整個三十六閣的刺客裏,隻有極月才是最合適的刺殺人選,不然比她更穩妥的大有人在。


    極月走了這一遭,算是明白了兩件事。


    其一,這項計劃早在兩年前就已經開始了,彼時她還在刺客營中,是粟角城最下等的刺客。短短兩年裏,她成了三十六閣裏最年輕上等刺客,難說不是同這後宛城刺殺一事有關。


    其二,粟角城似乎對這次任務誌在必得,這一點讓極月產生了些微妙感。刺殺個把江湖浪人或是朝廷高官,隻要計劃做得嚴密些,得手不過是早晚的事。可如今要殺的幾乎是整個西域都要為之震顫的人,是千萬黑甲衛共同守護的主人,更是這麽多年來從未有刺客得手的目標。要殺這樣的人,當真會如督官計算的那般順利麽?若是中間出了什麽意外,粟角城又留了什麽樣的後手呢?


    督官約定了第二日送極月入祭天司,便一揮手讓她離開。


    迴到旅店,那引路的黑影留了卷書冊給極月,上麵記載的是祭天司的一些事,需記熟了對答用。


    極月在房中借著月光看了會兒,卻難得的生出了一陣心悸。因說不上哪裏不對,她在床上躺了會兒,還是起身來到桌邊,寫了封信,走到窗邊,嘬嘴為哨招來了隻黑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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