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邈走進燕歸堂的時候,就見到了裴東臨。自那晚在橋上被他出言調笑,她便盡量避著與他打照麵。後來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了她的名字,便總差遣和風軒的婢女過來找她。迴絕了幾次,這人似牛皮糖一般毫不挫敗,依舊每隔半日就差人來找她。


    見裴東臨走來,邈邈淡淡地向他一禮,就要去堂上擺箏。裴東臨卻喊住了她,笑著道:“今日已有人奏樂,請你來是想見見你。”說著,就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邈邈斂眉,跟在他身側半步,走至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早已有小婢在他席邊添了坐墊。入座後,裴東林便急不可耐地拉了拉隨豫,將頭湊過去,壓低了聲音問道:“是不是很漂亮?”


    隨豫已收了方才的棋局,將黑白子一顆顆歸到兩個木盒裏,看了一眼低頭垂目的邈邈,道:“確實我見猶憐。”


    “對吧!對吧!我就說嘛!”裴東林頓時高興極了,連連揮手讓婢女將冰鎮過的葡萄端來,放在邈邈麵前,笑道:“邈邈,你可來了。請你吃葡萄。”


    此時堂上又響起了咚咚的鼓聲,一伶人正持了軟木棍敲擊鼓麵,一朵絹布做的精致花球在眾人間傳遞了起來。約莫轉了大半圈,鼓聲忽停。眾人望去,隻見一身著雲紋深朱色錦服的青年,手裏捏著花球,正擺出傳遞的姿勢。見大家看來,他哈哈一笑,將花球拋給了旁邊的人,起身一抖衣襟,向著眾人道:“說吧!想讓小爺我給你們找什麽樂子?”


    眾人見他如此爽快,不禁笑開。一方下巴青年拍掌喊道:“聽說你讓人在家裏置辦了全武行,每日舞刀弄槍地要耍上大半天。不如讓我們開開眼,看嚴小爺你練得如何了?”


    這話一出,其餘眾人也跟著起哄,紛紛讓出了一片空地。一個機靈的小廝已向舞女借了把未開刃的長劍,遞了上來。那姓嚴的青年毫不扭捏,拿了劍掂了掂,似是嫌劍太輕,四下一望,似也找不到更好的,便在原地抖了個劍花,已霍霍生風。眾人立刻叫好。


    裴東臨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會兒,沒等那人耍出十招,他就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迴身去邈邈那裏拈葡萄。見她沒怎麽吃,便笑嘻嘻地打趣她說:“你怎麽還是這麽害羞?”說著,就抓了一把遞給對麵的隨豫,樂道:“你也嚐嚐,可好吃了。”


    隨豫原本看著堂上,聽他這樣說,轉頭瞥了一眼他濕答答的手指,略微搖了搖頭,不再理他。裴東臨瞪眼瞧著他冷淡的神情,隻道他不信這葡萄真甜,正要開口再誇上兩句,忽聽堂上又是一陣哄鬧。那姓嚴的青年已收了劍,底下眾人大聲叫好。那方下巴的青年也哈哈一笑,道:“嚴少爺練得當真威猛,莫不是要學人參軍報國,馳騁沙場吧?”


    嚴少爺將劍遞迴給小廝,擦了擦臉上的汗,答:“確有此意!”


    另一人已搶先笑道:“嚴老爺就這麽一個兒子,哪舍得你為國捐軀。”


    嚴少爺麵上一笑,也不答他,自顧自坐迴了原先的地方。卻聽一人道:“為國捐軀也到罷了,隻怕像武威將軍一般下場淒慘,人都死了,還被按了個通敵的罪名。”


    “可不是,聽說屍體都被運迴京城了,皇帝才讓大理寺卿謝衍去查,韓家人被下獄的事情就一筆揭過了。”


    “休要胡言!”嚴少爺見他們言語間對聖上多有不敬,隻怕他們肆無忌憚成了習慣,將來因言獲罪。見氣氛有些僵,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訕訕道:“本就是出來玩的,不談國事,不談國事。”說著,又向擊鼓的伶人揮了揮手,示意她繼續。


    鼓聲響起,眾人仍有些悶悶,花球落到一人手裏,鼓聲停下。隻見是幾日前跳鶴舞的女子,今日被叫來與眾人遊戲。那女子握著花球,盈盈一笑,眉目含情地看了眾人一眼,道:“不知公子們想讓阿瑤做些什麽?”


    原本還有些氣悶的眾人忽見有機會指使佳人,立刻七嘴八舌說了起來。有說跳鶴舞的,也有說再看鶴舞少了新意。商量了半天,覺得既不好為了尋樂子讓佳人太過為難,又不能輕易放過這麽個機會。最終,方臉青年笑著說道:“阿瑤,跳個你最不拿手的舞來。你跳鶴舞時,我們可插不上話,現下正好可以品鑒品鑒。”


    阿瑤聞言一笑,行禮謝過眾人手下留情,起身正要去尋伶人說曲,卻見到了坐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的邈邈。一時興起,她向著那邊說道:“呀,瞧我見到了誰!”


    眾人聞言,紛紛望來。阿瑤繼續笑道:“裴公子真是好本事,到底還是將邈邈叫來了。方才姐妹們還說,邈邈從不陪席。但凡不是梅姨安排的,從未見她單獨應過誰。哈,裴公子果真是好本事!”


    阿瑤笑著,走了過去,站在邈邈麵前,向著裴東臨道:“裴公子可能將邈邈借我會兒,我跳舞若沒了她的箏,隻怕一會兒公子們盡笑我拙劣。她若在,興許眾人聽箏入迷,就放過我啦。”


    裴東臨不知邈邈箏彈得如何,正想聽聽,便從善如流道:“請。”說著,又眨眼看著邈邈道:“阿瑤姑娘靦腆,你且幫幫她吧。”


    邈邈聞言,點點頭,起身跟著阿瑤去了堂上。眾人見了邈邈,隻覺她身姿窈窕,麵目清雅溫婉,眼下的一顆淚痣尤顯神韻。隻聽一人惋惜道:“如此這般美人,怎麽被裴家小子先找到了。”


    裴東臨聽了也不氣惱,隻笑著看邈邈擺箏,嘴裏卻對著隨豫道:“這般美人你都不動心,有時候真怕你是索性不喜歡女人了。”


    隨豫聽了,無奈搖頭,道:“人是你找來的,你喜歡就好,何必來埋汰我。”


    琴聲起,忽作流水淙淙,忽為馬蹄踏踏。阿瑤扭動著腰肢,竟跳起了刀舞。兩把短刀被捏在手中,刀柄上還係著細長的紅綢,隨著手腕翻飛,刀在她腰間平平地轉動起來。她也跟著轉動身體,帶動著胭脂色羅裙,整個人並著腰間的短刀,旋成了一個紅白相間的陀螺。她手指微動,平飛的刀傾斜出一個角度,隨著她兩臂張開,劃出了一個更大的圓。底下的人竟看得呆了,連叫好也忘了。


    阿瑤足下輕點,一跳腿已立起,身體隨著重心傾斜,忽點地的腳一彈,整個人淩空躍起,在空中迴旋起來,另一腳已調整了位置,隻待下落時再次點地。不料“霍”的一聲響起,一把短刀竟突然脫手而出,直直飛了出去。眾人大驚,嚴少爺立刻撲了出去,想抓那刀柄,卻還差了一大截。隻聽“咄”的一聲,那柄刀已釘入堂內的大柱上,坐在大柱前的邈邈愣在那裏,鬢間緩緩流下一道血絲。


    阿瑤忽覺短刀脫手,心下已是大驚,見刀向邈邈飛去時,她一口氣將盡,不及換氣,張了口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再落地時,因心頭恍惚,錯過了著力點,腳下傳來一陣劇痛,人已摔在了地上。她急忙撐地爬起,就見鬢間帶血的邈邈從袖中掏出塊帕子,按上傷口,避開了上前來看她的嚴少爺,神色間渾渾噩噩的,起身向堂外走去。


    裴東臨暗覺不好,立刻追了出去。邈邈行得極快,一路撞倒了幾個托著瓜果的婢女,一眨眼已跑出了和風軒。裴東臨大步追了上去,穿過一片梅花林,才有見到了她急行的背影,加快步伐,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的肩膀,拉著她停下。他將她扳了過來,卻見那條按著傷口的娟帕已透出了血色。他皺了皺眉,想要安慰她,卻又有些惱她不自愛。方才的情形下,一個姑娘家多少都會有些驚慌,受了傷後更是會讓人去找大夫,哪有她這般,見了刀飛來卻一動不動,留了血卻一聲不吭地走開,就不怕走動時傷勢加重麽?


    “怎麽走了?跟我迴去,我給你尋個大夫。”裴東臨緊緊抓著她,隻覺她身子單薄,卻有些倔強地抵抗著他的禁錮。


    聽到“大夫”,邈邈眼中一黯,扭動著肩膀想要掙開,卻被他握得更緊。


    “別動!不然血流得更快。”裴東臨仍抓著她,卻不敢用太大的力氣。“你一個姑娘家,脾氣怎麽這麽倔。現下受了傷,總要止血吧。讓我幫你不好麽?”


    他看著她按在額上的帕子,血花越染越濃。她將眼睛垂著不看他,眼裏卻似翻滾著什麽。似乎有什麽觸上了他的心間,他輕輕地放鬆了手,隻虛虛握在她肩上,想要軟言安慰她,卻見她抬起頭來,眼裏如暴雨擊打過的水麵,隻聽她開口說道:“那你能帶我離開嗎?”


    裴東臨尚未答話,就聽身後的樹叢裏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循聲看去,忽見不高的黃楊木間探出顆頭來,一小少年爬了出來,站在草叢裏拍了拍身上的灰色袍子,上麵沾了不少紅色濕泥和細草。大致整理了一番後,他直起腰板,驚訝地看著眼前似是在糾纏的兩人,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轉身正要走開,忽又迴頭仔細看了看那女子,“咦”了一聲。


    邈邈自見了那小少年後,有些怔愣,見他向自己看來,急急向後退了一步,恰好掙開了裴東臨的手。她有些慌張地別過頭,轉身踉蹌地跑了起來,按在額頭上的帕子掉了下來。


    裴東臨有些不解,正要追上去,就聽身後那小少年喊道:“是邈邈!喂,你別跑呀!快帶我去和風軒,我不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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