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山滿”這個名字,對林元可謂如雷貫耳。


    一生以浪人自居,創立了大名鼎鼎的“黑龍會”,最多時有六萬餘人在側聽命,名副其實的日本地下王者。


    更重要的是,頭山滿主張全東亞聯合起來,共同抵抗西方列強,因此對中國相當友善。他曾大力資助中國革命人士,包括孫文、黃興等都曾得其資助。他反對侵略台灣,反對建立偽滿洲國。他所創立的黑龍會,最初宗旨便是幫助中國從俄國手中奪迴黑龍江。


    當然,頭山滿的政治主張,歸根結底是為日本長遠著想,並非真正的國際主義。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是當代日本精英中的異類,與林元可謂不謀而合。當聽到這個名字的第一刻,林元便動了將他拉為盟友的心思。


    雙方都有意結交,接下來談論甚是投機。聽得林元在那裏大肆請教刀術,秀榮卻甚感無聊。


    頭山滿相當細心,當即將話題轉到圍棋,還談到爭棋中秀榮令小林吐血的最後一手。那是本局中秀榮為數不多,全靠自己的得意之作,當下侃侃而談,氣氛更顯融洽。


    談興正濃時,頭山滿看看鍾道:“時間差不多了,詩會即將開始,咱們這就出發吧!”


    秀榮的汽車隻能坐下二人。頭山滿自馬廊牽出一輛馬車,車廂極為寬敞,拉車的兩匹黑馬,看著也極為雄壯。


    頭山滿介紹道,這是從英吉利引進的馬種,身高體壯,力氣極大,在英吉利可代耕牛,作犁田之用。秀榮聽得嘖嘖稱奇,連讚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三人在車廂內談天說地不提,馬車行進中極為平穩,速度又快,不多時已到達目的地——東京郊的高尾山。


    詩會便設在半山腰處,一所寺院旁的楓樹林中。正逢冬季楓樹落葉之時,風吹便有紅葉飄落。楓葉落地後紅色變得更深,層層堆疊不見泥土,便如踏在積血上一般。


    日本人特別喜歡這種消逝的美,認為是悲壯與淒美之融合,最有詩意。想來後藤將詩會設於此處,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三人抵達之時,已有不少詩家聚集。頭山滿將二人引入座中,自去尋主人後藤。林元與這些詩家全然不識,便在座上悄悄調戲師兄,自得其樂。


    不多時,頭山滿陪著一人坐上主位,自己則在旁侍立。想來那人便是後藤象二郎了。


    隻見後藤濃眉深目,留著八字胡,身著武士服,腰間還挎著太刀。他微一抬手,座下眾詩家立刻噤聲。


    後藤緩緩道:“三百年前,有一位蓋世豪傑,布武天下,縱橫捭闔,為天下統一奠定了基礎,為天皇之萬世一係作出了貢獻。沒有他,便沒有日本三百年的安定和平。這位豪傑麽,想必大家都是知道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信長公。”


    此言一出,眾詩家頓時議論紛紛。三百年來日本歌頌織田信長的詩歌可謂汗牛充棟,莫非今日又要以此為題?


    後藤手一揮,待眾人安靜下來,繼續說道:“如今天皇陛下新繼大統,幕府還政。雖有小醜仍跳梁於蝦夷,但朝廷天兵已發,平定乃在旬日之間。此乃我日本國千年未有之新局麵!”


    “陛下心係國事,思慕前賢,欲效信長公之壯誌,為我國開辟全盛之期。陛下將新建信長公神社,將信長公尚武之精神彰於天下,願我日本國民,永誌不忘。”


    “今日請諸位到此,便為了這神社祭詩。若能得入陛下之眼,諸位大作便同神社一起,千秋萬世為國民祭拜!”


    “既是為全體國民所作,陛下要求,祭詩必須通俗易懂,哪怕鄉下老嫗也能吟誦。起首必以‘信長’二字開頭,以四句七言為佳。陛下非常看重此事,特派西鄉隆盛大人到此評定,若有佳作,即刻送到禦前!”


    西首一位壯漢,身著和服,態極威猛,向眾人微微一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唿。


    眾詩家均頗為激動,若得天皇青眼相看,這是求之不得的大機遇啊。


    林元卻知,此事具有極強政治意味。


    後世不少人認為,明治天皇個人能力未必有多強,隻是此時日本人才輩出,明治實為因人成事。


    林元卻以為,明治天皇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往往看似閑棋,其實用意極為深遠。


    便如此刻,忽然要為織田信長新立神社,大肆宣揚,仿佛是年輕人崇敬偶像,心血來潮。後世史學家也往往對此事一筆帶過,甚至提都不提。


    但此事本來是極為重要的。所謂武士道本是日本武士遵循的道德原則,到後來竟然成為日本全體國民的信仰,成了大和民族的精神,就是從此刻開始。


    明治天皇先是借助織田信長,為日本國民灌輸“尚武”、“決死”等信念,為窮兵黷武掃清道路。之後又把他一腳踢開,摒棄或淡化原本武士道中“仁”“信”等義理,把“忠義”提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奠定了自己在國民中神一般的形象。


    從此以後,明治自然成為日本的千古一帝,日本與亞洲的悲劇命運也已注定。


    既然讓我林元恰逢其會,不攪你一攪怎能甘心?


    眾詩家極為踴躍,不多時已有數篇作品呈上。


    但西鄉隆盛微微看得幾眼,便拋在一旁不作評論,顯是不合心意。


    也有許多老成之人,深知關鍵不在數量與速度,而是詩歌本身首先要打動眼前這位西鄉大人。


    他們苦苦吟誦,不知撚斷了幾多胡須。


    隨著呈上的作品越來越多,西鄉隆盛仍然沒有任何表示,氣氛逐漸尷尬起來。會場出現詭異的安靜,隻聞風吹楓葉落地的沙沙之聲。


    正當林元以為,今日詩會將無功而返,自己也不用冒險出手之時,隻聽西鄉隆盛忽然站起,手持一篇詩稿連聲叫好:


    “好!不愧為源氏後人,源行正先生果然家學淵源,不負陛下厚望。好,好!”


    座下一位中年詩人頗為傲氣的朝眾人微微鞠躬,似乎在說:“承讓了,諸位。”


    西鄉隆盛將詩稿傳閱眾人,又令侍者當場吟誦,那詩道:


    “信長一曲輕歌後,談笑匹馬取今川。


    天下布武開盛世,不負人間五十年。”


    這首詩將信長的一生濃縮在內,政治理念、人生理念、成名之戰都巧妙融於其中,還入神的描寫了信長的灑脫、英勇與睿智,並且極為直白通俗,完全符合天皇的要求,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眾詩家雖心內頗為遺憾,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作品確實比不過。


    正當此時,卻聽得一人非常不合時宜的哈哈大笑,笑得片刻,氣息不夠,換一口氣又繼續笑,全無豪邁灑脫之情。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名少年站在席間,兀自哈哈大笑,連一片楓葉落在頭上也全然不覺。


    秀榮知道師弟腦袋又秀逗了,莞爾將他頭上楓葉摘去。


    頭山滿一直關注林元,見他遲遲沒有遞上作品,那麽此時故作姿態,想必已有所得。便上前一步問道:“這位先生為何發笑?”


    林元正愁沒人湊趣,聞言高聲道:“我笑這位源先生,見事不明,胡說八道!”


    此言一出,不僅源行正對他怒目而視,連西鄉隆盛也將銳利目光射來。


    林元走出席間,來到西鄉、後藤二人之前,拱手道:“二位大人,諸位同好。我卻不明白了,這句‘天下布武開盛世’,到底開的是什麽盛世?信長死時,天下仍未統一,戰爭還持續了幾十年,這樣的局麵能叫盛世麽?”


    “若是指江戶時代,那十年來諸位先烈拋頭顱灑熱血,前赴後繼,死不旋踵,就是為了推翻這個盛世麽?”


    “天皇陛下剛剛親手終結的時代,居然被有些人稱為盛世!何其愚蠢也!”


    眾詩家本與源氏就是競爭關係,正不忿他拔得頭籌。紛紛議論道:“說的是啊,信長公哪裏開創了什麽盛世!”


    “這源行正莫非思慕前朝,為德川將軍不平?哎呀,這可了不得了。”


    西鄉聽了此言,也是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源行正氣得須發賁張,嗬叱道:“黃口小兒,休得胡言亂語!須知朝代自有盈縮之期,江戶時代初開之時,自是盛世無疑,曆經三百年,德川家德行漸衰,朝政廢弛,陛下取迴大權自是順應天意!”


    林元笑道:“江戶初期就算得盛世,這話從何說起?日本國威加海內,四鄰來朝了麽?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了麽?史書記載天降祥瑞,麒麟現世了麽?這三個條件,有哪一條稍微符合嗎?”


    “這尼瑪是中華盛世的標準,怎能套到我日本國身上?”源行正一口老血噴出,卻知這話萬萬不能說出口。因中國現今大大衰落,日本人特別是精英人士,談起中華已優越感十足,斷不會承認中華的標準過高,我日本萬萬及不上。


    林元繼續侃侃道:“何況當今天皇陛下,英明神武,天縱之才。小子在此斷言,不出二十年,便是真正的盛世降臨,而且是諸位夢中都想象不出的繁盛景象。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眾人其實心中不信,但誰也不敢出言反對。


    林元稍待片刻,見無人出聲,笑道:“看來諸位果然與我看法一致。有天皇陛下領導,乃是日本之幸,萬民之幸。天皇陛下實乃古今第一人,何須效法前人?在小子看來,信長公雖然英雄無敵,但若在陛下麵前,便如米粒之光比之初升旭陽,尺壘之土比之富士神山!若信長公有幸見到陛下,也必甘願為陛下牽馬備鞍,帳前驅使。”


    眾人心中紛紛大罵,這馬屁也拍得太不要臉了。但也有一些臉皮厚的喝彩道:“說得好!我心中早有此念,不料被這位小哥先行說出。”


    “這位小哥年歲不大,卻見事極為明白。我也覺得必然如此啊!”


    “哎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之前咋就沒想過這一層?”


    源行正氣得臉都白了,本來自己已經勝定,此後富貴榮華千古留名都不在話下,沒想到生生跑出來個毛頭小子,眼看就要給自己攪黃咯。


    “說別的沒用,小子。今日乃是後藤西鄉二位大人受陛下所托,舉辦的詩會。小子,你的詩呢?”


    林元微微一笑道:“詩麽,自然早已在我胸中。”


    一陣清風吹過,紅葉紛紛下落。頭山滿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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