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十二天了,李雪蓮還沒來到北京。法院院長王公道等十幾人,等於在北京白找了;縣公安局幾十名警察,在人民大會堂四周,在北京警力布的網之外,又撒了一層網,這網也等於白撒了。李雪蓮沒到北京,並不是她改了主意,不來北京告狀了;她沒改主意,或來北京的路上,被山東、河北的警察攔截在半路上;山東、河北的警察也沒有攔她,而是李雪蓮病倒在半道上。也正是擔心警察在半道上攔截上訪告狀的,李雪蓮從泰安到北京,沒敢坐京滬線上的火車,也沒敢坐從泰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而是從泰安到長清,從長清到晏城,從晏城到禹城,從禹城到平原,從平原到德州,從德州到吳橋,從吳橋到東光,從東光到南皮,從南皮到滄州,從滄州到青縣,從青縣到霸州,從霸州到固安,再準備從固安到大興,從大興進北京……坐的全是縣際間的鄉村汽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為了能躲開沿著京滬線布防的各地警察。也是二十年上訪告狀,與警察鬥智鬥勇,路上走出的經驗。雖然走一站換一迴車讓人勞累,也多花出好幾倍的路費,但總比圖輕爽和省錢讓警察抓住強。走一站停一站也耽誤時間,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要開半個月,隻要在大會期間趕到北京,就不耽誤她告狀。她也料到縣上知道她去北京告狀,會派人去北京搜尋;二十年她年年告狀,二十年縣上年年攔截;能逃出去到北京的,不過五迴,迴迴又有警察追到北京;根據她在北京與警察玩躲貓貓的經驗,早到北京,警察找人的精力正旺,說不定就被他們抓住了;晚幾天到北京,警察找人已經疲遝了,倒更容易鑽他們的空子。


    從泰安出發,一路上走走停停,五天之後,李雪蓮趕到河北固安。一路上雖然辛苦,但也沒出什麽岔子。固安是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由固安再換兩迴車,也就到了北京。李雪蓮心中一陣高興。車到固安,已是傍晚,李雪蓮在一條小胡同裏找到一個小客店,早早睡下,準備養足精神,明天進北京。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李雪蓮從床上坐起,突然感到頭重腳輕。用手摸摸自個兒的額頭,竟像火炭一樣燙。李雪蓮不禁暗暗叫苦,路上不是生病的地方;告狀路上,身體更不能出毛病;一出毛病,毀的不僅是身體,有可能就是告狀。但人已到了固安,北京就在眼前,北京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是開一天少一天,李雪蓮不敢因為身體有病,在固安停歇;掙紮著起身,洗把臉,出了客店,沿著胡同走到大街上,又一步步走到長途汽車站。在汽車站外邊的飯攤上,買了一碗熱粥,盼著熱粥喝下去,能出一身汗,發燒也就好了。沒想到一口粥喝下去,又開始反胃;剛喝下的粥,又吐了出去。放下粥碗,仍不想在固安停歇,掙紮著買了車票,上了開往大興的縣際客車。在車上想自己的病,也是從泰安一路走來,先後換了十幾趟車,路途過於勞頓。為了省錢,到一個地方,盡買些大餅就鹹菜幹吃,三天來沒吃過一口青菜,也沒喝過一口熱湯。李雪蓮這時後悔,俗話說窮家富路,不該路途上這麽虧待自己。虧待自己沒啥,耽誤了進京告狀,就得不償失了。這時又想,路途勞頓、虧待自己是一方麵,更大的原因,還是讓趙大頭氣著了。中學時候,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迴進京告狀,趙大頭還幫過李雪蓮;二十年後,趙大頭又追求她;為了追求她,還幫她把看守她的警察灌醉,一塊兒逃到了山東。原以為他幫她是為了和她結婚,在鄰縣旅館裏,還讓他上了身;正是因為兩人在一起感覺好,李雪蓮才聽信趙大頭的話,不進京告狀了,跟他一塊去泰山旅遊;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一個圈套,趙大頭已經跟縣上的官員勾結好了;趙大頭把她拿下,不僅是為了和她結婚,結婚的背後,是為了不讓她再告狀;她不告狀,從上到下的官員不就解脫了?為了不讓她告狀,趙大頭和縣上的官員在背後還有別的交易。當李雪蓮無意之中聽到趙大頭的電話,她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炸了不僅是恨趙大頭和官員勾結,同時恨的還有她自己。李雪蓮今年四十九歲了,告狀告了二十年,走南闖北,啥樣的場麵沒見過?大江大河都過了,沒想到在小陰溝裏翻了船,栽到了趙大頭手裏。光是上當還沒什麽,還讓趙大頭上了身。上當可以報仇,上過的身,如何洗刷呢?盆碗弄髒了可以洗刷,身子髒了如何洗刷呢?穆桂英五十三歲又掛帥,李雪蓮四十九歲又失身。她二十年告狀的原因之一,就是秦玉河說她是潘金蓮;過去二十年不是潘金蓮,如今讓趙大頭上了身,倒成了潘金蓮了。當時她想殺了趙大頭。但僅僅殺了趙大頭,她並不解氣。殺了趙大頭,李雪蓮也等於同歸於盡;不傷從上到下的官員的一根毫毛,反倒把他們解脫了。殺趙大頭之前,李雪蓮還得先告狀。告狀之後,再殺趙大頭不遲。現在的告狀,又和往年的告狀不同了;或者說,跟二十年前頭一迴告狀又相同了:她告的不僅是秦玉河,還有從上到下的一係列官員,跟趙大頭談交易的法院專委賈聰明,法院院長王公道,縣長鄭重,市長馬文彬……是他們,共同,一步步把李雪蓮逼到了這個地步。正因為憋著一肚子氣上路,人在車上,渾身卻在冒火。正因為冒火,渾身燥熱,便打開車窗吹風。雖然立春了,路上的風也寒;一路寒風吹著,燥熱可不就轉成了傷寒,人可不就發起了高燒?從固安到大興的縣際客車上,李雪蓮倒把身邊的車窗關嚴實了;但她頭靠車窗,身上燒得越來越厲害了。清早起床隻是頭上燒,現在明顯感到全身掉到了火堆裏。走著燒著,腦袋都有些迷糊了。這時客車開到固安與北京大興的交界處,李雪蓮突然發現,交界處停著四五輛警車,警車上閃著警燈,公路旁站著警察,舉著手裏的警棒,示意所有開往北京的車靠邊,接受檢查。路旁已停滿接受檢查的車輛,有大客車,有貨車,有麵包車,也有小轎車。李雪蓮一驚,身上出了一陣冷汗;從泰安出發,沒敢坐京滬線的火車,也沒敢坐泰安至北京的長途汽車,倒了這麽多鄉村汽車,看來還是沒有躲過警察的檢查。看來這十幾趟的鄉村汽車也白換了;被風吹著,渾身發燒也白燒了。倒是驚出一身冷汗,渾身感到輕爽許多。停下接受檢查的車輛,排成了長隊。等了一個多小時,兩個警察才上了李雪蓮乘坐的客車。警察挨個兒檢查各人的證件,詢問去北京的理由,檢查各人去北京的縣政府開出的證明。和二十年前李雪蓮頭一迴進北京,在河北與北京的交界處,遇到的檢查一樣。但這種場麵李雪蓮經得多了,既然趕上了,李雪蓮也不驚慌。警察挨個兒盤查,有的旅客過了關,有的被警察趕下了車。被趕下車的,也都默不做聲。終於,一個警察檢查到了李雪蓮。先看了李雪蓮的身份證。李雪蓮沒拿出自己的真身份證,遞上去一個假的。也是為了躲避警察盤查,三年前,李雪蓮花了二百塊錢,在北京海澱一條胡同裏,辦了一個假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取她名字中一個“雪”字,前邊加一個“趙”字,叫“趙雪”,平反“昭雪”的意思;二十年告狀,可不就為了平反昭雪嗎?這假身份證製得跟真的一樣,往年別的警察沒有看出來,現在盤查李雪蓮的警察也沒看出來。警察將身份證還給李雪蓮,問:


    “到北京幹什麽去?”


    李雪蓮:


    “看病。”


    迴答的跟二十年前一樣。警察盯著她:


    “去北京哪家醫院?”


    李雪蓮:


    “北京醫院。”


    迴答的也跟二十年前一樣。警察:


    “看什麽病?”


    李雪蓮:


    “你摸摸我的頭。”


    警察愣了一下,便伸手摸李雪蓮的額頭;李雪蓮雖然剛才出了一身冷汗,但腦門兒仍燙得跟火炭一樣;警察的手忙縮了迴去。警察:


    “縣政府的證明呢?”


    李雪蓮:


    “大哥,我都病成這樣了,哪兒還有工夫去開證明呀。”


    警察:


    “那不行,你得下車。”


    李雪蓮:


    “我腦袋都犯迷糊了,下車死了,你負責呀?”


    警察不耐煩地:


    “兩迴事啊,有病先在地方醫院看,等全國人代會開過,再去北京。”


    說的也跟二十年前的警察說的一樣。李雪蓮將頭歪到車窗上:


    “我得的是肺氣腫啊,一口氣喘不上來,我就完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我不下車。”


    警察便上來拉李雪蓮:


    “別胡攪蠻纏,沒有證明,就得下車。”


    兩人撕拽起來。兩人撕拽間,李雪蓮身邊坐著一個老頭,突然站了起來;老頭身穿舊軍服,看上去幹部模樣;老頭指著警察說:


    “你要證明,她都病成這樣了,不是證明嗎?”


    又說:


    “她從上車就挨著我,一直跟個火爐似的;如她是你姐,你也這麽不管她的死活嗎?”


    一句話說得李雪蓮好生感動,也是多少天沒聽過體貼的話了,一個外地陌生老人的話,讓她百感交集;也是想起一路上七八天的種種委屈;由七八天的委屈,想起二十年的種種委屈,不由大放悲聲,哭了起來。見李雪蓮哭了,警察也一愣,抖著手說:


    “不是我不讓她去北京,北京正在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呢。”


    老頭:


    “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怎麽了?人民就不能進北京看病了?她是不是人民?”


    見李雪蓮哭了,車上所有的乘客都怒了,紛紛站起來,加入指責警察的行列:


    “什麽東西。”


    “還有沒有人性?”


    一個剃著板寸的青年喊:


    “不行咱把這車給燒了!”


    也是眾怒難犯,警察一邊慌著說:


    “你以為我想這麽做呀,這是上頭的規定。”


    一邊也就下了車。


    警察下車,客車便上路往大興開。李雪蓮謝過身邊的老人,謝過大家,也就不再哭了。但李雪蓮身子本來就弱,大哭一場後,就更弱了。沒哭之前通身發燒,現在突然發冷;冷得牙齒打戰,渾身也打戰。為了進京告狀,李雪蓮強忍住沒說。冷過一個時辰,突然又渾身發燒;這迴燒是幹燒,沒出一滴汗。這樣冷一陣熱一陣,李雪蓮突然昏迷過去,頭一歪,倒在身邊老頭身上。


    老頭見李雪蓮昏了過去,忙喊司機停車。司機過來查看李雪蓮,見她昏迷不醒,又聽她剛才對警察說她患的是肺氣腫,便有些著慌。著慌不是著慌李雪蓮得病,而是擔心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死在車上;一個人死在他車上,他也就跟著沾包了。還是老頭又喊:


    “還愣著幹什麽?快送她去醫院呀。”


    司機這才醒過神來,慌忙又開起車,從公路下道,拐到一條鄉村柏油路上,加大油門,向前開去。十五公裏外有一個鄉鎮叫牛頭鎮。牛頭鎮地處北京與河北的交界處,卻屬河北省。等於轉了半天,又迴到了河北。牛頭鎮西頭,是鎮衛生院。客車穿過鎮上集市,衝向鎮衛生院。


    李雪蓮在牛頭鎮衛生院昏迷四天,才醒了過來。待醒來,才知道自己躺在外地醫院的病床上,胳膊上紮著針頭,頭頂上吊著藥瓶。李雪蓮告了二十年狀,風裏雨裏,從無生過病。不但大病沒生過,頭痛腦熱也很少。也是風裏雨裏,把她的身板摔打硬朗了。正因為如此,突然一病,二十年攢下的症候全部迸發出來。看她醒來,醫生告訴她,她一開始得的是重傷風,又轉成瘧疾;並發症還有胃炎和腸炎;不知在哪裏,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已經拉了四天痢疾;同時還讓李雪蓮四天前在客車上說中了,並發症還有肺氣腫。每個病症都和炎症連著,所以四天高燒不退。白血球高得嚇人。連續四天,輸液沒有停過。鎮衛生院本來藥就不全,她算把衛生院的消炎藥全都用遍了。李雪蓮謝過醫生,又著急起來。著急不是著急自己患了重病,而是看到床頭牆上的日曆,自己竟昏迷了四天。在她昏迷的過程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繼續開了四天。算著日子,再有四天,大會就要閉幕了。如果她不及時趕到北京,告狀就趕不上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如果錯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告狀的分量就輕多了。同樣一個告狀,離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老虎就縮成了貓,告狀就成了日常上訪;從縣裏到市裏,沒有一個人害怕。待醫生走後,李雪蓮掙紮著下床。但在床上躺著還好些,腳一沾地,才知道自己身子仍很虛弱,天旋地轉不說,兩腿軟得像麵條,連步子都邁不開。步子都邁不開,如何走出醫院,上路去告狀呢?李雪蓮蹲著喘了一陣氣,隻好又倒在床上。


    說話兩天又過去了。再有兩天,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閉幕了。李雪蓮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啥叫心急如焚?李雪蓮過去不知道,現在算是知道了。心急不是心急有病起不得床,今年的狀告不成了,而是如果她告不成狀,從縣裏到市裏的各級官員,不知該怎麽開心呢;她讓趙大頭和官員們合夥騙了,包括讓趙大頭上了身,都成了白饒。她就真成了潘金蓮。這麽一想,更加心焦。她打定主意,一定要離開這裏,就是爬,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閉幕之前,她也要爬到北京。她讓同屋的病人,把醫生喊了過來,說她要出院。醫生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滿嘴齙牙,但經過幾天接觸,李雪蓮發現他人不壞。聽說李雪蓮要出院,他比李雪蓮還著急:


    “你不想活了?身子虛成這個樣子,咋能出院?”


    李雪蓮不好告訴他她還要到北京告狀;告訴別的原因,又構不成出院的理由;隻好說:


    “我沒錢呀。”


    醫生馬上愣在那裏。愣過,轉身就出去了。一刻鍾,這醫生領著醫院的院長,進了病房。院長是個中年婦女,胖,燙著卷發。院長問李雪蓮:


    “你有多少錢呀?”


    李雪蓮從床頭拿過提包,拉開拉鏈,從衣服堆裏找出錢包;打開錢包,掏出大票小票和鋼鏰兒數,一共五百一十六塊八毛錢。院長馬上急了:


    “這哪兒成呢?你在這兒住了六天院,天天掛吊瓶,醫院的好藥,都讓你用光了;醫療費,加上住院費,五千多塊呢。”


    李雪蓮:


    “要不我要出院呢。”


    院長:


    “沒有錢,你更不能出院了。”


    李雪蓮:


    “我不出院,不是得花更多的錢?”


    院長也覺得李雪蓮說的有道理,便說:


    “趕緊讓你的親戚來送錢。”


    李雪蓮:


    “俺老家離這兒三千多裏,我的親戚都是窮人,如果是送他錢,有人願意來,讓他送錢,送一趟錢,又搭進去好多路費,誰願意來呢?”


    院長:


    “那咋辦呢?”


    李雪蓮想了想,說:


    “北京離這兒近,才二百多裏;我有一個親戚,在北京東高地農貿市場賣香油,你們派個人,跟我去北京拿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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