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皙她爹是個官兒,而且還是個大官。


    八十年代他爹和領導一起南下視察沿海經濟線,霍皙她媽是她爹隨行的外文秘書,名字叫霍夢狄,祖上是江蘇人,八三年高考,小姑娘考上了北大的文學係,輔修外語,一次上頭來人視察,霍夢狄代表係裏的女學生站在校門口做迎賓禮儀,南方姑娘,麵容姣好,生的通透又漂亮,落落大方思維清晰,還能講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和外語,一下就被秘書辦的主任瞧上了,那時候對外交流,一直缺人才,細細的把她叫過來問了一番,才知道這姑娘會的還真不少,算是個文武全才。


    於是幹脆跟霍皙他爹許懷猛匯報以後,組織拍板,畢業以後,送了她和一批學生去北二外又學了兩年西歐語係的語種,當成人才重點培養。


    北二外學成之後,八七年,霍夢狄這才被特招入伍分到秘書辦工作,正好歸在許懷猛的後勤保障部。


    小地方出來的人,對待這份工作甚是勤勤懇懇,許懷猛工作忙,天南地北的出差,霍夢狄跟在外頭顛簸常常就是個把月,風吹日曬的,也從來沒怨言,日子一長,不僅秘書辦的人對她印象不錯,連許懷猛也開始注意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


    比如這姑娘肯鑽研,做事認真,第二天要用的材料,哪怕是前一天晚上臨時通知,她也得熬夜一字一句的給翻譯出來。


    比如她細心,很多他機/要秘書想不到的事情,她都記在心裏,並且做的無聲無息,不邀功,不張揚,事事妥帖。


    一次出差,深圳多雨,許懷猛腿上有舊疾,她提前向招待所服務員討了熱水,給他布好了要用的藥,起身離開時意外與中途迴來拿文件的許懷猛撞了個正著。


    許懷猛長的剛毅,很有氣場,兩人在房間裏麵對麵,小了他十幾歲的霍夢狄有點不知所措。最後,隻紅著臉說了句首長好,就匆匆跑了出去。


    望著小姑娘急匆匆的局促背影,許懷猛笑得很寬厚。


    晚上他去和老戰友敘舊,興致很高,喝了點酒,司機送他迴來,霍夢狄和司機把他吃力扛到房間裏,司機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看著首長不省人事,尷尬撓撓頭,這……怎麽辦啊……


    霍夢狄也為難,僵持了一會兒,讓司機先把車還迴接待處,給同來的趙秘書打電話,可電話打到一半兒,許懷猛就難受的跑進了洗手間。


    霍夢狄手忙腳亂掛了電話,也跟著跑進去,其實許懷猛酒量不錯,隻是冷熱交替,他不適應南方濕冷天氣,感冒加劇,有點反胃罷了。


    她拍著他的背,給他遞水,語氣關切又著急。


    “首長?您哪兒不舒服?要不讓醫務室來人給您看看?”


    許懷猛洗了把臉,透過洗手間的鏡子去看她。


    霍夢狄因為著急,臉頰紅撲撲的,眼神烏黑清亮,她穿著樸素的白襯衫,長發編成了辮子盤在腦後,神情裏,還真帶了幾分與平日裏沒有的嬌憨。


    許懷猛擺擺手,“不用,你去拿一件幹淨衣服,準備一杯熱水,就迴去罷。”


    說完,便靠在窗旁的沙發上闔眼小憩。


    不多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許懷猛睜眼:“怎麽還不走?”


    霍夢狄端著一杯蜂蜜水,臂彎搭著一件還濕著的米色軍襯,咬著嘴唇,快哭了。


    “您那件換洗的衣服讓服務員下午給洗了……還沒幹呢……”


    許懷猛失笑:“沒關係。”


    他起身去櫃子裏拿了另外衣服換,一邊係扣子一邊看她,眼神探究:“你好像很怕我?”


    她跟了他一年多,工作能力不錯,待人接物也很是得體大方,唯獨和他在一起獨處時,總是戰戰兢兢的。


    霍夢狄低頭,老實的承認。“是。”


    喝了酒,許懷猛神色不似往常工作嚴厲,倒是像個平常長輩。


    “倒是說說看,怕我什麽?”


    她依舊低著頭不說話,許懷猛想起來了,之前有件公事,因為秘書辦的人和對方溝通時出了差錯,他當時發了好大的火,隨手就將旁邊人桌上的茶杯給摔了。那滾燙的茶水一半灑在地上,一半澆在那人的手上。


    後來他才知道,那杯是第一天剛來報到的外文秘書的,門還沒進,就遇上他發脾氣,聽說小姑娘嚇的臉都白了,手上燙了三個水泡也沒敢吭聲。


    “上迴那事兒不是衝你,公事上半分都不能出差錯,那天是我態度不好,急了些,沒想到讓你遇上,今天給你道歉了。”


    他目光意有所指的落在她手背上:“真對不起了。”


    霍夢狄趕緊搖頭:“不要緊的,首長。”


    這丫頭,倒是個實心眼兒。


    襯衫上的扣子有一粒纏在了扣眼的線上,怎麽也扣不進去,因為在領口,許懷猛看不到,弄了一會兒,朝她說道:


    “小同誌,要是不記仇了,能給幫個忙嗎?”


    霍夢狄順著他眼神望去,頓悟,匆匆去拿桌上的小剪子,許懷猛仰著頭,她站在他下巴往下一點兒的地方,神情認真的剪著扣眼。


    她身上有種若有似無的馨香,很年輕的味道,在招待所昏黃的壁燈下,臉頰微粉,很純淨。


    許懷猛忽然覺得自己有了很多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一種衝動,一種心悸。


    “首長,好了。”


    霍夢狄收好剪刀,叫了他一聲。不知怎麽,她看向他的眼神裏,總是透著一股味道,一半是敬畏,一半是純真。


    那是專屬於年輕女孩才有的,不世故,不圓滑,純淨,樸實。


    兩人目光相對,長久未動。


    許懷猛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窗外是滂沱大雨,雨聲淅瀝,敲在窗台上,腦子一熱,借著酒勁兒,一低頭,就攥住了霍夢狄的嘴唇。


    那是他人生中,做過最荒唐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後悔的一件事。


    年輕身體的顫抖,她在耳邊小聲的抽泣,她無助時尋求他懷抱的眼神,包括第二天天明時她無聲無息穿衣服跑出去的細瘦身影。


    都是許懷猛深深刻在腦子裏,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


    那一年,他四十二歲,她二十四歲。


    他家裏有一位結婚十年但已經貌合神離的妻子,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


    終於,霍夢狄還是走了。


    走的匆忙,又無聲無息。


    人們都傳她那一次在深圳出差認識了什麽了不起的富商,著急去給人家做闊太太,要不,怎麽連這麽好的工作都不要了?


    轉業報告打上去,許懷猛不批,趁著傍晚去找她,她宿舍大門緊閉,他說什麽都沒反應。他承諾,我會娶你,你給我時間。


    叫了半晌,門後才出現一張淚流滿麵的臉。


    她一哭,許懷猛就知道,完了,她這是非走不可。


    霍夢狄走的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場春雨,送她去火車站的綠吉普在視線中漸漸開遠,像是帶走了一段誰也不知道的往事。


    許懷猛知道她是不想打擾他的家庭,不想毀了他的前途,他心痛如割,也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背上這份歉疚,但是他不知道,霍夢狄走的時候,還帶著腹中已經懷胎三月的孩子。


    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非常羞恥上不得台麵的事情。霍夢狄母親早逝,隻有一個父親,她帶著肚子迴了江南老家,父親先是傷心惱怒,隨即才歎氣,罷了罷了,工作沒了就沒了,孩子你要是想生,我們也不是養不起,但是隻有一個,我們得生的有骨氣。


    霍爸爸的意思,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和北京,和北京那個人,都沒有半點關係。


    就這樣,一九八/九年,霍皙出生在了蘇州。


    起初,霍夢狄一個人帶著女兒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生活的十分艱辛,有好心鄰居過來說媒,對方是個四十多歲喪偶的老板,膝下無子,人很老實,隻要霍夢狄肯嫁,將來和他再生個孩子,他願意把家業交給霍夢狄共同打理,也肯定能把這個女兒當成自己親生的疼。


    可霍夢狄知道以後,婉拒對方好意,關起門來依然和女兒獨自生活。


    問她為什麽,她隻悠悠看著窗外不說話。


    別人不知道,霍夢狄自己清楚,說是會把女兒當成自己親生的疼,可好歹,他也不是她的親爹。


    她拒絕他人的好意和情感,一個人撫養著女兒,給她自己力所能及範圍內最好的生活,她有骨子裏的驕傲,也有那種不為人知的,放在心裏的執著專情。


    後來,霍夢狄因病死了。


    留下了十七歲的霍皙,和一個八十歲高齡的父親。


    再後來,不知她死的消息怎麽傳了出去,沒有一個月,忽然就從北京來了人。


    來人很禮貌,站在霍家門口,彬彬有禮,斯文得體。


    對方說,孩子的爸爸想把孩子帶走,帶到北京去養。


    霍老爺子說什麽也不肯同意,把聲音嚷的震天響,對方禮貌的站在門口,一一擺事實道理,最後老爺子氣的,兩眼一翻,住進了醫院。


    那時候霍皙躲在老院子的屋後,見到姥爺昏倒,猛地跑出來推開那人,哭的聲嘶力竭。


    她說你們走,我哪裏也不去,我不認識你們,我也沒有爸爸,我隻有媽媽,隻有姥爺。


    十七歲的霍皙,因為母親去世,身心受到嚴重打擊,患上憂鬱症,整整一個月沒有和人說過話。


    她哭的幾近崩潰,語無倫次。


    來人安排霍老爺子住進了蘇州最好的醫院,霍皙站在醫院門口,手足無措的聽那人勸姥爺。


    老爺子,您已經八十多了,就是有心想照顧,也是心有力不足,再者說,現在她還小,帶她去北京,一是為了她有個好生活,二是讓孩子開闊眼界,將來謀個好前程。


    老爺子紋絲不動,冷哼一聲。


    我們霍家的女兒,不求大富大貴,能平平安安就好。


    對方又說,您總不希望,這孩子帶著私生子的名分過一輩子不是?


    老爺子這迴不說話了。


    對方抓住老人家的軟肋,接著寬解,您也看見了,孩子現在不愛說話,狀態很有問題,母親去世對她來說是個打擊,您讓她到北京去,和自己父親生活在一起,未嚐對她來說不是件好事。您放心,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讓孩子過去把高中念完,然後上個好大學。


    老爺子有絲動搖。


    對方給了他最後一句話。


    而且,許懷猛這個名字,本身對孩子就是一種保護,您不用擔心她去了挨著欺負,看別人臉色。


    病房長久沉默,半晌,老爺子幽幽歎氣,罷了,孩子他要是想要,就讓他帶走吧,但是隻有一條,要想霍皙走,他得親自來接。


    二零零七年,盛夏,一輛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停在霍家門口。


    那是霍皙的人生裏,第一次對父親兩個字,有了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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