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夏末秋初。


    一個尋常傍晚,長生觀的院中空氣清爽,偶有幾片樹葉隨風飄然而下。


    山下的人世喧囂繁忙,山上的林子卻依舊是沉著靜謐。


    一個白發老道和一個年輕道人正在喝茶聚會。


    “玄塵大法師,”青衣道人給白發老道斟了一杯茶,“宮裏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聖上還是老樣子。”白發道人接過茶盞,略微點頭致了下意,便麵露為難道,“隻是這皇後娘娘的屍身始終停在我那觀星樓中,始終不是個事兒。”


    玄氏一族曆代在宮中的居所被稱為“觀星樓”,是個集術法、星相、占卜於一身的神秘小樓。


    “怎麽了,有味兒?”乘風眨著好奇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桐君臨走的時候,不是用真氣護住了娘娘的屍身嗎?”


    “味兒倒是沒有,可···我還是嚇得晚上睡不著覺啊,總夢見娘娘她變成厲鬼來找我。”玄塵說著,握茶盞的手便一個哆嗦。


    “娘娘生前待你不薄啊,她怎會害你?”乘風飲著茶,微微一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傾城的女子身影。


    “她是不會害我,可她生前不是喜歡捉弄我麽……”玄塵一迴憶,又有些傷感,“桐君雖然是護住了娘娘的屍身,可她一個琴妖修為散盡,就相當於咱們凡人魂飛魄散了,留著個屍身有什麽用?”


    “那你覺得應該如何?”乘風問道。


    “唉,這太子都三歲多了,聖上也該想想將來,該續弦了。”玄塵低頭飲了一口茶,“可我最近見到聖上,他憔悴得簡直可怕,都快趕上老朽我了。”


    “你這是誇張了吧!”乘風笑道。


    “你是不知,老朽我是鶴發童顏,聖上卻是墨發蒼老顏……”玄塵看了一眼外麵。


    秋風陣陣,這時間過得太快了。


    “聽說西涼國被滅後,送來了百名北境美姬謝罪,這樣···聖上都不心動嗎?”乘風搖著頭,“嘖嘖”兩聲。他如今年歲大了,雖是道門中人,對這男女情事多少也有些接觸。


    世上哪有清心寡欲之人?


    “嗨,那百名美姬剛進了宮,聖上就差林將軍給西原道的齊王、河東道的襄侯,還有江南道的商公子各送了幾十人去,自己連一個都沒留下!那一百個美姬,老朽我都還沒看上一眼,你說這不是暴殄天物麽?”玄塵歎了口氣。


    “大法師,這皇後娘娘到底···還會不會醒了?”乘風又飲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望著玄塵道,“皇後娘娘一身的本領,這麽厲害的人,不,這麽厲害的妖,想不到,當年那個劫數,竟然就過不去了···”


    有道是,人生非淨土,各有各的苦。他們修道中人,早看淡了生死,麵對這世間的起起落落、生生滅滅,悲傷什麽的談不上,更多的是不解和可惜。


    “桐君說是……要看機緣。”玄塵掐指一算,“可老朽我算著,她這機緣一年前就已經到了,怎麽到現在,還是沒醒呢?莫不是錯過了?”


    “一年前就已經到了?”乘風詫異地眨了眨眼睛。


    “依我推算,的確如此。可這一年來,我守著皇後娘娘的靈柩,也沒見她有要醒的樣子。”玄塵摸了一下胡須,意味不明地笑道,“當年她修為散盡時,將一縷真氣留給了我。我本是早可以飛升了,就為了等她這個機緣,又在凡間虛耗了三年。她要是再不醒,我尋思著……不如將那靈柩搬到你這長生觀中來,老朽我要飛升去了。”


    原來這才是玄塵今日拜訪的目的,乘風愣怔著,滿頭黑線。


    “啊?搬到我這裏?”乘風連連搖頭擺手,“我···我也怕啊。你還是再等幾年吧。”


    “皇後娘娘當年待你不薄,你怕什麽?”玄塵眯著眼問道。


    “她那個性子,誰知道成了鬼會是個什麽樣?”乘風推脫道,“再說你受她的恩惠更多,晚幾年飛升怕什麽?”


    玄塵猶豫了半晌,兩手往袖裏一揣,做出一個吃虧的表情,“也罷,那我就再等幾個月,到年底吧。最多等到那時候,我說什麽也要飛升去了。”


    靈霄宮中,琴聲蕭蕭。


    夜風吹拂著鵝黃色的帷幔,空曠的大殿中央坐著一人。


    那俊朗的男子穿著淡金色的寬袖錦袍,背對著大門,坐在軟墊上輕撫一把木琴。


    一陣似曾相識的夜風從高空裏忽然撲向殿中,宮燈和帷幔一齊“唿啦唿啦”獵獵作響。


    燈影搖綽。


    “陛下,這都子時了!”原來黑暗的角落裏還坐著一人,是個小黃門,他站起來,踩著小碎步走到那撫琴的男子身邊,低聲勸道,“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見那河東道來的楚大人呢。”


    一聽到楚迅的名字,韓望真就一陣不喜,停下撫琴問道,“楚迅來幹什麽?朕不想見他。”


    “楚大人說是上個月,陛下賜了一批美姬給河東道的襄侯,此次他受侯爺之命,特來雁京感謝聖恩。”福子攙扶韓望真站起身來。


    聖上這幾年日漸消瘦,寬袖錦袍穿在身上,空落落得像是掛在衣架子上一般,叫福子一陣心疼。


    “哼!劉昭會這麽好心?”韓望真嗤了一聲,走到雲深以前最喜歡的金羽絨坐榻上坐下。


    這三年來,他廣招各方術士,大張旗鼓地給雲深招魂,結果什麽也沒招到。


    自己找不到雲深的魂魄就算了,還聽說劉昭在宛州城也聚集了一群方士,說要給已故的皇後娘娘招魂。


    這可把韓望真氣壞了,自己給皇後招魂天經地義,劉昭給他的皇後招魂算怎麽迴事?


    “陛下,河東道離雁京距離遙遠,楚大人長途跋涉,襄侯也算是一片苦心,明日就見見楚大人吧!”


    福子勸完,見韓望真點了下頭,這才退了出去。


    見他退下了,韓望真獨自將木琴收進一個烏木櫃子裏,又從櫃中取出一個原木色的扁平盒子。


    盒中疊了一塊尋常花色的錦緞方巾,韓望真打開看了看,並未觸碰。


    陳年往事又浮上心頭,睿帝忽覺得眼角有些霧氣,便趕緊又合上了蓋子,放入櫃中。


    雲深曾經說過,紅塵千裏,終須一別。他和她也就是個早分還是晚分的問題,說起來還是怪自己太愚鈍了,參不透這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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